祖母告诉我说,这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一
相传在川西境内,有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山上林木参天,杂草繁茂,时有豺狼出没。据说还曾有野人出没过,但并没有人亲见。有一天,一支抬着花轿的娶亲队伍,敲着锣打着鼓浩浩荡荡经这错综崎岖的山路过来了。他们要翻过这座山,得费上好些时辰。
然而就在锣鼓唢呐响声不绝于耳的喧阗时分,不知谁突然一声大喊:“不好了,有野人!”
那人的话音刚落,迎亲的队伍立刻乱作一团,吹唢呐的丢了唢呐,打锣鼓的丢了锣鼓,抬轿子的丢了轿子,一个个落荒而逃。
有一个人没有逃。她甚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就是坐在花轿里的蒙着盖头的新娘。
新娘见外面半天没有动静,不由感觉奇怪。于是她掀开盖头,撩开轿帘的一角,这一看不要紧,新娘当场惊叫了声晕厥过去。原来就在花轿的前面,立着个高大威猛满身长毛的野人!
新娘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半明半晦的洞窟里,身上覆盖着茅草树叶做成的被褥。她环顾四周,猛然看见那个长毛野人,仅用些树叶裹住了下身。新娘立时感觉寒毛倒竖,又是一惊声尖叫。
野人试图靠近她,手里捧着个盛了水的瓦罐。新娘惊恐至极,哆嗦着道:“别过来!”
野人于是退后了几步。新娘想逃,可野人却蹲在了洞口。
就这样僵持了又是一整天。当然这个时间概念只是新娘根据先前经验的推断。因为在这个洞窟里已难分出白天黑夜了。
新娘在疲倦中沉沉睡去,醒来时不觉一惊,发现野人仍守在洞口。
野人试图重新靠近她,手里仍捧着个盛了水的瓦罐。
新娘本能地往后挪动着身子,嘴里哆嗦着:“别过来,别过来!”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野人居然开口说话了。
然而新娘在这样惊吓的状态中根本没听明白野人的话语。野人于是后退几步,重复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新娘这回算是听懂了,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害怕。稍稍镇定了一下情绪,新娘小心翼翼地说:“你放我走吧。”
“你不要着急,先喝了这杯水。” 野人沉默了一会说,接着他把手中的瓦罐递了过来。
新娘看到野人毛茸茸的长臂伸了过来,又是一阵惊恐,失手就把那瓦罐打翻了。
野人看到打碎在地的瓦罐,突然咆哮起来:“你知道我弄点水有多么不容易吗?我年年月月生活在这深山里,一辈子都没喝过几回水,你懂吗?”
野人发怒的样子让新娘更感到惊恐。然而野人很快缓和了语气说:“对不起,又让你受惊了。我说过,让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新娘缓过神来,试探着说:“你不会吃了我吗?”
野人说:“是的,在见到你之前,我闻到了人身上的气味,勾起了我食人的本性。可那是见到你之前。如果要吃了你,你就走不出那花轿了。”
新娘壮了些胆量,说:“为什么?”
野人又试图靠近新娘,然而看到新娘疑惧的神情,就止住了脚步说:“因为我喜欢上了你,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新娘一阵胆寒,说:“那还不如让我死了。”
野人这回不顾新娘的恐惧,凑近她说:“你真想死吗?”
新娘尖叫着往后挪动身子——可她挪不动了,因为她已挪到了后面的墙角根。
野人退转身,说:“你走吧。”
新娘说:“你说的是真的?”
野人说:“只要你认得回去的路。”
新娘小心翼翼地立起身,绕过野人,走到洞口,又回望了一眼野人,见野人没有阻拦,便发疯似地往外跑。
她不停地奔跑着,生怕野人反悔追过来。她听着耳旁从某棵树上传来一种不知名鸟的怪叫,那怪叫声仿佛是在对她讪笑;接着她感觉腿被一种带齿的野草划出了血痕,但她根本顾不及仔细去看。她依稀记得她逃出野人洞窟的时候太阳已偏西,可是此刻黑幕已罩上了夜空,她却仍没有找到下山的路。她不敢喘息,只是不停地奔逃着。然而,她跑着跑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让她感到万分惊恐,原来她竟又跑向了她已逃出来的那个野人出没的洞口!
二
野人就站在洞口,望着惶惴不安的新娘,说:“进洞去吧。天黑了,你也累了。”
新娘拼命地摇头,还想跑。
“这么晚你会遇到危险的。”野人说着,抓住了新娘的手,在新娘的惊恐尖叫声中把她抱进洞里。
野人把新娘放到用茅草叶片铺成的席上,然而又退到几步开外。
野人说:“你跑不过我的。我要害你,早把你抓回来了。”
新娘说:“你早预料我逃不出你的掌心?”
野人说:“我根据的只是自己的经验。从我记忆起,我一生就囚禁在这山里,永远都没想过要离开。但你不同,你是来自文明世界的人。你或许有能力离开,但你没做到。”
新娘说:“现在我有些累,明天一早我就起程,一定能找到下山的路。”
野人说:“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新娘说:“如果你是真心不伤害我,就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野人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新娘早早就起了身,她不敢惊醒睡在洞口的野人,蹑手蹑脚走出洞窟,然后又是疯了般一路奔逃。她相信野人不会反悔了,她不过是想争取时间在太阳下山之前离开这座深山。然而她一边跑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太阳渐渐地落下山去了。她有些灰心,但并没放慢脚步。跑着跑着,她忽然听到一阵可怕的狼嗥。一匹眼睛泛着绿光的恶狼站在了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正在新娘束手无策之际,忽然像天外来一声断喝,接着一支响箭,射中了狼的一只眼。狼落荒而逃。新娘回过头,却正是野人!
新娘惊魂未定,说:“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野人说:“我是预感到有野兽加害于你,才闻着你的气息中途追随你而来。我的预感对了。”
新娘说:“是否你也预感了我走不出这座山?”
野人说:“人类的能力我无法去估量。我只是用我对你的喜欢与你的宿命打了个赌。你没走出这座山是你的宿命,却成了我的荣幸。”
新娘说:“我不相信宿命。我能走出去。”
野人说:“事实是你非但没走出去,反险些丧了命。是我救了你。”
新娘说:“是你害了我!若不是你,我早与我的夫君拜堂成亲,享受着人间的良辰美景,而不是在这里疲于奔命!”
野人说:“我没有害你。疲于奔命是你强加给自己的。我想不明白那个所谓的文明世界有什么使你那样留恋,他们都自私透顶,遇到一点险境,就自顾自地逃命,有谁来想到要救你?”
新娘说:“就算是这样,这也绝非我得留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的缘由。你是野人,你永远不懂。”
野人说:“我的确不懂。你有你们作为文明人的骄矜。但我和你们文明人有一点同样,就是也有情。这情是自见到你才产生的。这也是我想要挽留你的唯一资本。”
新娘说:“不,我必须离开。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野人说:“这就是你们所谓文明人?一次次地自食其言?你还要向我这个野人索取多少次机会才罢休?”
新娘有些赧颜,“扑通”一声跪在野人面前,说:“我承认这儿是你的主宰,我在这大自然面前渺小得可怜。求你把我带到那天遇见我的地方吧。”
野人摇摇头,说:“也许你并不知道,我从来都不走重复的路。我走到了前方就忘记了后面的脚步。这座山很深,尽管我一生都囚禁在这里,我却从来不曾重复我走的路。这也是那些文明人找不到我踪迹的原因。我是真的无能为力,根本记不得那天见你是在山里的哪条路!”
新娘说:“那你就让我一生都囚禁在这里?”
野人说:“不是我囚禁你。我给了你机会,你走不出只是你的宿命。这点你和我这个野人无异。”
“不,”新娘说,“明天我会重新再寻找下山的路。”
野人说:“用不着等到明天,现在你就可以走。我不拦你,只要你不怕再遇见豺狼。”
新娘已不怎么惧怕野人了,甚至这山色的黯淡带来的恐惧让她对野人的那个洞窟竟有了一丝依偎之心。她说:“你还是带我回洞内吧,明天一早我再寻找。”
“你的愿望得不到实现,只好屈就到我的洞口来!不过我不会让你感到有危险的。”野人接着说,“但是,这只是在你明天离开之前。之后你不要再遇见我,否则我不会答应你再离开。”
新娘和野人又回到那个洞窟里。新娘开始不再惧怕野人了。新娘开始重新打量野人。她忽然觉得这是头好心肠的野人。
三
新娘在野人给她用茅草铺就的床半睡半醒到天微明。醒来时,新娘发现蹲在洞口休息的野人已经不见了。她想起头日野人说过的不要再让她遇见他,否则他不会再让她离开的话。于是她便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了。
这次新娘冷静了些,她瞅准了早晨太阳初升的位置一路疾走。连日来的逃离使她腿上饱受荆棘划伤之痛,但对于走出深山的渴望,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她觉得野人没有吃了她,这已是个奇迹,因而,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走出深山的可能。
可是,新娘又一次迷失在这深山里!她只顾追随着太阳的方位,却忘了太阳已由东偏移到西,她不过又一次在这深山内兜了个圈子。在太阳西下的时候,新娘在踌躇中竟瞅见了在不远处采摘野果的野人。
“我为你感到难过,”野人走过来,对她说,“但同时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个实情:你的迷失将成就我一生的荣幸。——跟我回洞内吧。”
新娘不甘心,就这样在苍茫的夜色中无目的地奔逃。野人没有再任由她,大步流星走上去,抱住新娘回到洞内。
新娘好几日没有进食,且腿部多处被荆棘的划伤,浑身早已疲倦不堪。她心想着是否这真是她的宿命,余生将在这样无人烟的深山度过。
想到日后,新娘对野人重新生起了畏惧心。野人重复先前的话说:“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新娘说:“你杀了我吧。”
野人说:“杀了你易如反掌。可是你带给我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这种体验抵制了我食人的本性。”
新娘说:“可你不可能让我去爱上一头野兽。这真是罪孽!”
“我是个野人,还有着一些和人类相似的习性。” 野人说,“我的确没有人类的智慧,可我有一颗爱你的心。”
“我不要来听!”新娘蒙住双耳,说,“听着一个野人向我求爱,这真是罪孽,罪孽!”
“罪孽的不是我的爱,是你那放不下的作为文明人的骄矜。你们宁愿去爱一个披着人皮的负心汉,也不愿接受一个善良野人的虔诚。”野人说,“我不强求你来接受我的感情。我只愿望每天见到你就已开心。”
这之后新娘有几回仍试图逃走。其实不应该叫逃,野人从没有真正阻拦她。阻拦她的只是她体力的不支和大脑的混沌。因为几乎每次新娘都无功而返。她有种筋疲力尽的绝望。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新娘终日躺在用茅草树叶铺成的席上,什么都不愿多想,什么也无法多想。她逐渐相信了宿命,断了下山的欲念。
野人每日采摘来一些野果之类给新娘食用。渐渐地,新娘不再对野人设防。她渐渐习惯了看野人递过食物来的那毛茸茸的大手和那满身长毛的魁梧身躯。虽然野人外形丑陋,但那丑陋也只是和人比较而言。其实她觉得野人越来越可爱。新娘已渐渐把野人归入人的一类了,或者她把自己归入野人的一类了。文明人和自然人的界限在她和野人之间仿佛越来越模糊。
野人的确恪守自己的承诺,对新娘没有丝毫进犯。每天从外面采摘食物回来,野人就蹲在洞口休息。
新娘说:“你一直都是在洞口休息的吗?”
野人说:“不是的。是为了怕你感到冷,我才守在洞口防止寒气进来。在你来这洞窟之前,我一直都是在你那个位置休息的。”
新娘心头感到一丝暖意。她觉得野人真的是个善良的野人。起码对于她自己。她渐渐盼着野人回到洞窟中来,他的到来才使她不觉得那么寂寞孤单。
偶尔野人把采来的野果草菇递给新娘,新娘碰触到野人毛茸茸的手时,她非但不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野人手上的长毛柔软而舒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新娘也试图忘记遇见野人之前生命中的那些文明礼仪。她渐渐让自己高傲的文明人的心沉落下去,让自己真真正正归入自然人。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的心渐渐升腾起另一个模糊的愿望,她需要一些褪去文明礼仪束缚的原始的真实的东西。
这一天野人采来了一大串紫红色葡萄。这葡萄味道非常地甜美。新娘吃得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感觉自己有些醉了。她感觉野人也有些醉了。野人说那是为她去到老远采摘的这些葡萄。新娘心底那个模糊的意念忽然涌了上来。她朦朦胧胧地觉得夜色中的野人并非野人,而是和她一样真真正正的人。
野人自自然然地就抱住了她。新娘在醉意里无法拒绝。她觉得野人身上的长毛刺激了她体内的每一滴血液沸腾。
次日醒来,新娘回想头晚与野人的肌肤之亲,不免羞愧难当,那作为文明人的骄傲之心又有了抬头。然而她的理念到了晚上野人归来时就渐渐降低至虚无,复归到感官的本能的欲望中来。野人带来的原始赤裸的性爱诱惑着她,让她一次次投怀入抱。
四
当新娘逐渐让自己蜕变为自然人,逐渐让思维变得单纯,终日沉湎在食物的美味和野人原始性爱的快乐中时,有一天,她无意中走到洞窟后不远处的一处巨石旁望山下俯瞰,竟意外地发现了那条通往山下的路!
那条路是那样错综曲折,然而又是那样清晰地呈布在她眼中!甚至她能隐约数出那条路旁斜逸出去九十多个岔道。新娘激动得心都要跳动起来。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新娘又开始对野人产生了抗拒。野人一切都蒙在鼓里,以为只是她身体不适。次日,野人像往常一样出门采掘食物了,新娘瞅准了机会往山下直冲。然而当她于中午顺利地走过第五十七个岔口的时候,她忽然远远地望见了野人。她望见野人正低着头,双手用力地采掘一棵坍塌的腐树底部的蘑菇。新娘曾告诉野人说她喜欢吃蘑菇。野人采掘得很认真,手上刨出了道道血痕也全然不顾。新娘忽然便大动了恻隐之心,想自己与野人都有了肌肤之亲,就算逃离这深山又有何颜面见世人?于是新娘遂转身返回洞窟内。
次日午后新娘又走到洞窟后那巨石旁望山下俯瞰,不觉大吃一惊,她发现竟有人直朝这山上走来!新娘眼清目明,待那人稍走近些时,新娘发觉那人却是她的一位堂叔。
新娘一个箭步冲过去迎她的堂叔,然后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原来头日这堂叔闻说有人在山下似曾望见新娘的身影,但不敢断定,今日就冒险上得山来探寻一下。马不停蹄,竟摸对了路于午时到达了这深山之上。
新娘正与堂叔叙话之时,野人忽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新娘与堂叔当即吓了大跳。
新娘说:“你怎么就回来了?”
野人说:“我闻到了这山里有生人的气息,就赶了过来。”
新娘冷笑道:“原来你还是未改食人的本性。”
野人说:“与你相处这么久,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在努力去掉身上的野性。”
堂叔听两人对话,心中明白了一二分。堂叔说:“我是她堂叔,只想接她下山回家小住。”
野人说对新娘说:“你会一去不回吗?”
新娘说:“你放心,过段时日,我就会回到山上来。”
野人居然对新娘的话语信以为真。
新娘于是和堂叔一路疾走下得山去。堂叔来不及听新娘细数历年来在这深山上的苦辛,连夜就报告官府要求上山缉拿野人。
新娘惊恐不安,眼见着一群官兵持刀执箭举着火把浩浩荡荡把深山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
乱箭射入深山。新娘疯了一样阻止,但不可能有人来听从。新娘于是朝着那个深山一路奔过去,然而一支乱箭不小心射到了新娘的身上。
新娘等着野人来救她。她知道野人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祖母的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常常就戛然而止。我问祖母,后来呢?祖母于是会将后来遗漏的情景补缀起来,但只是我不甘心得到的一个结尾。祖母说——
后来,官府派人上山巡视,他们只找到了新娘的一只绣花鞋和一撮野人身上的长毛。
野人和新娘或许死了,或许仍活着,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原载 美鸿文章 2022-05-27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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