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窝“兔子”,两只“白兔”,两只“灰兔”。“白兔”是妈妈和儿子,“灰兔”是爸爸和女儿。
“大灰兔”爸爸年纪约有五十六七岁,中等个,老穿一身由深灰洗得变为浅灰的衣裤,黄面皮,细长的眼睛无精打采。他的胸前总像是挂着一块“牛鬼蛇神”的牌子,脸上是一副低头认罪的表情。
“小灰兔”女儿长得像爸爸。中学毕业十年,不下乡插队,更捞不到就业。快三十的人了,就在家里窝着,瘦得像根干豆角,每日里提着篮子买菜。而她的妈妈“大白兔”,却很美,静默的美。实际上,这一家人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这位妈妈。她五十岁出头,白细的面皮,漆黑的大眼睛。最让人惊异的是她的嘴唇,湿润的红,带点桔色。嘴唇两旁的面颊却陷了下去,给留下了揣想她当年芳容的余地,她总是缩着身子,一副瑟索的样子。
“小白兔”自然是儿子,是他妈妈形象放大了的翻版,因为他是雄性,骨骼五官轮廓特别突出,整个人就像那尊有名西洋雕塑《大卫》。他很少出门,整日躲在家里拉提琴,吱吱嘎嘎地也听不出有多大长进。小白兔偶尔在天空下出现时,两只大眼睛总是惊慌地四处顾盼,似乎对周围环境怀着一种陌生的、畏惧的心理。
每天清晨,“大灰兔”和“大白兔”总在他们家窗那块用树枝围起的园子里出现,他们低着脑袋,轻手轻脚地走动,似乎一有响动,就要赶紧躲进自己的窝里。
后来听说“大白兔”的老子,是旧中国西南地区以小老婆众多而闻名的一个大军阀。据一位老人说这位大军阀回家时,小老婆们都争着给他抬轿子。“大灰兔”是他的第二十二个儿子。
“大灰兔”和“大白兔”是那么的胆小、安静,但他们却有惊人的勇气敢于反潮流:死活不放两个孩子插队、支边,任你学校、街道、后来又加上他们所在的医院,怎么软硬兼施的动员,“大白兔”则软声软语地反复一句话:“孩子身体不好……”
“小灰兔”是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尽管街道管事的老太婆们一遍遍纠缠不休,甚至开恩提出一个条件:只要儿子下乡,女儿可以在街道糊纸盒。还是不去。这一家人在我们那片居民区引起了公愤,谁也不愿理他们。可他们仍静悄悄地活着。一到上山下乡支边高潮,“小白兔”便不见影了。他在全国各地的叔叔姑姑有的是,谁也不知他俩躲到哪里去了。
伟大领袖逝世前,上山下乡的高潮已变成“知青”返城的高潮了。没人动员谁插队了,“小白兔”又溜了回来,还是不出门,在家吱嘎他的小提琴。
领袖逝世的日子是9月9日,从那天起,报纸上就不印喜庆消息,电台也不播送革命歌曲和样板戏了。直到9月19日逐级开完了追悼会,人们都是严肃的样子。在这种日子里,谁能说笑?据说,派出所逮住几个在家里喝酒的人,还有一伙在火车上打扑克,也拘留了。就在这时,“小白兔”闯了个大祸。
那天我下班经过派出所,只见门口围了许多人。这是常事。抓了小偷,两家人打架,或者逮住通奸的,都往这儿送,打架也来看热闹。我便挤过去,只见屋内,毛主席像下的办公桌后面,端坐着派出所所长,他身边各站着几个民警,个个金刚怒目。
“小白兔”立在屋子当中,头发乱蓬蓬的,两只眼睛睁得要撑破眼眶,死死盯着地面。他身旁一个小脚老太婆,他们院的街道干部,伸着手指头在他脑门旁一边点划一边控告:“嗯,这些日子,谁心里不像死了亲爹亲娘那样的难受,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咱贫下中农能有今天?我看着他老人家的像就想哭……”老太婆四面环顾,找着毛主席像,上前抹了两把泪,继续控告,“嗯,这小兔崽子,不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不说,这会儿还有心思拉琴,把他姿(高兴)的!真是从骨头里就反动!”
派出所所长皱紧了眉头。
看热闹的人也觉得这回可不是个热闹了,脸上的好奇全消了。
派出所所长:“你老老实实坦白,这些天你都在家干什么?”
“小白兔”仍然瞪着地面,头上冒了汗。
所长:“你说,你拉的什么?”
“练习曲。”
“练习曲?”所长没听过这词,他一愣神,“谁的练习曲?”
“小白兔”突然醒悟了似的,抬起头,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外国人名:“皮埃尔·狄盖特”,他的嘴角上竟掠过不易察觉的一丝窃笑。
“好家伙,拉外国人的曲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他作的什么曲?”
“国际歌。”
“国际歌!胡说八道,那是外国歌?”
派出所所长这回有点儿糊涂了,他看看左右的民警,又朝向我们这些观众问讯似的眯起了眼,皱紧眉头。
“可不,国际歌就是外国人写的。”还是我们这堆人里有不知趣的。
“胡说八道,他能拉‘国际歌’?我就不信。”不仅派出所所长不信,连我也不信,可是老太婆也说不上“小白兔”拉的是什么曲子。盘问来盘问去,先把我们这些看热闹的轰走,然后把两只老“兔子”叫来训了一顿,让他俩将“小白兔”领了回家。
粉碎“四人帮”后,这一窝“兔子”移居澳大利亚。原来“大灰兔”的兄弟姐妹不仅遍布中国,而且遍布世界。
1988.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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