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拐来我们村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我已无法得知了。我也不知她具体是何时被人贩子拐来的，总之是被卖在了和我家同一房下还沾点亲的一户人家里。
买来被拐女子做媳妇的男子叫木根。母亲喊木根的爹做叔。当然这个“叔”是得上溯好几辈祖宗的亲缘关系了。木根其实五官生得挺周正。如果木根是生在有钱人家里，并且为人机灵聪颖，也许他走出去人们十之八九会认为他是个英俊小伙。可是，木根家贫穷，人也应和了名字似的为人木讷呆板。一个贫穷且木讷的男人任谁也不会把他与英俊帅气联系起来。
村里收买人贩子拐来的女子做老婆的人家并不多见。那时村里男子娶亲，若女子是附近村里的，男女地位在村里都相对较高。隔壁的横岗村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姓村——村子的名字某种程度上似也应和了“横”这个词，横岗村许多人仗着姓大横行霸道，在附近小姓村人眼里不啻地痞流氓。若村里有人娶了横岗村的女子，地位相对就更高些了。我外婆家就是横岗的，人高马大稍有点文化的母亲在村里被公认的精明能干。那些娶不上附近村里女子而娶了外省女子的，无端就在其他村人眼里矮人一筹。那些外省女子多以四川、安徽的为主。孩时记忆中，常来村里讨饭的外地人多是这两地人。——被拐来做媳妇的女子，自然是连这类外地女子的地位也没有了。
我是在八九岁才开始对木根那个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媳妇留有印象的。我八九岁时，木根那拐来的媳妇已为他生下了一个四五岁的女儿了。那女子小母亲几岁，推算起来，不到二十就拐到村里来了。中等个子，圆圆的短脸，眼挺大，嘴唇有点厚。总体算不上漂亮，但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牙，给人感觉很明朗。——是的，我没记错，她以被拐卖的身份来到这个闭塞穷僻的村庄是有过笑声的。——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以母亲为首的一群衣着宽松的妇女嘻嘻哈哈走向赣江的码头边去洗澡。还是小孩的我夹在其间，木根被拐来的那个媳妇也夹在其间，跟着同村那些已婚的妇女一起嘻嘻哈哈地笑。她显然被母亲一句玩笑的话逗乐了，直言不讳母亲像个开心果。她说话时的嗓音还有点粗。
那是我接触那被拐来女子最近距离的一次。
但，我不知道那是她被拐到这个小村以来，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懊悔、恐惧、挣扎与万般无奈之后，才开始试着与自己无望的命运作妥协，试着以她天性里原本素有的活泼性情来接纳在这个小村里的生活。——我想那些不幸被拐的女子本性都是善良单纯的，因为善良单纯，所以容易轻信，所以才让人贩子有了可乘之机。而这个女子，在为木根生下女儿之后，肯定也曾有过某个时期，试图慢慢接受这个虽木讷但本质上并不算坏的木根。是的，木根本质上并不坏，按理他那么木讷老实的一个人，任村里谁也不会把他跟坏沾上边。甚至在许多村人眼里，不善言语的木根还是个挺善良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一旦善良与愚昧结缘，那善良是否还是真的善良。木根肯定不知道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与人贩子进行的交易是肮脏龌龊的。他以为自己出了钱给人贩子，娶那个被拐的女子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当那个女子一脸的惶恐与懵懂被拐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乡村，他便觉自己有了管束她甚至强行与她同房的缘由。木根也没有怎么虐待她，起初只是看管得严，只是软禁着她，时刻盯着她，并没有强行将她用铁链什么的锁起来，因为他知道她逃不出去——小村两面环水，她要出逃就须渡河，而那时木根的父亲就掌管着河上的轮渡——这一天然的地理屏障让木根在表面上仍做着只是一个想要完成结婚生子这样朴素愿望的老实人。
可是在被拐来的这名女子那里，要以被拐的身份接纳木根成为自己的丈夫是多么痛苦与恐惧的事。起初她对于木根一家肯定是极为排斥的。因着被拐的既定事实，她的内心或许对这个小村甚至小村里的人也是充满极大排斥的。她与木根圆房肯定是迫不得已的。——在这样的情形里，她如何会觉得木根是个好人！只是以她那时的认知，她或许还不可能把木根来当成强奸犯来看待。她只是怨天怨地，怨人贩子，怨自己。自被迫踏上这个闭塞小村的每一天起，她莫不是在这样万般的压抑与惶惑中度过。
母亲曾告诉我说，她是个挺聪明的女子，比村里其他许多人家娶的媳妇都聪慧。要不是被拐，以木根的条件，哪里有资格与她匹配。——而在我现在看来，若她果真是聪明的女子，哪怕木根的条件能与她相匹配甚或超越她，以被拐的方式来完成这样的结合在她肯定是于心不甘的。她永远不可能在内心接纳这个哪怕后来就算被自己承认是个老实人的木根。她的内心一定一直暗藏着终有一天逃离这一切的念望。
被拐的女子为木根生了个女儿后，木根及家人终于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她也渐渐每天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媳妇一样下地干活，在家做家务。木根及家人甚至允许她渡河去赶集了。好几回她跟着村里其他几个女人一起渡船到隔河的镇上去买了东西回来。也许发现母亲是个开明人，她渐渐和我母亲走得比较近。母亲对她也挺好。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再不会想要逃离村里的时候，有一天她却私下找到母亲，请求母亲帮忙让她逃走。
母亲当时把她想要逃走的事情告诉了还是八九岁孩子的我听。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但对某些事已有自己的判断了。——我立时便觉得母亲不该把这话告诉给我，当然也不该告知任何人——我恐母亲嘴不严，若都能告知给一个小孩听，难保会告知给其他大人听——若是传进木根的耳朵里，这要给那女子带来多大的祸患！——好在，或许母亲也只告诉给了作为女儿的我。母亲对我说：唉，她让我帮她逃，我怎么帮她呢？要是被木根一家知道，他们不要跟我吵死来！其实她自己就可以逃，她都去过镇上那么多次了，又没人绑着她的手脚，她却偏偏一个人又跑回村里来了！
母亲这样跟我说，其实在那女子几回求助母亲的时候，母亲也是用这类似的话几回给她作着暗示。或许她心里还有些纠结放不下那个几岁大的女儿的——那几岁大的女儿是她这份孽缘的果，是她疼痛的因。几回她上午渡河去了镇上都在午饭时分返回村里来了。有一回她渡河去镇上，傍晚都不见人，母亲疑心她已经逃走，结果天断黑时她又出现在村里了。母亲便对我断言说，她还是下不了决心。
或许每次抵达可以通往城里远离小村的镇上，她都滋生过逃跑再不回来的念头，而因屡屡顾念起孩子，她又最终裹足。那段日子，她肯定白昼愁肠百结，夜晚辗转无眠。但对于未来新生活的向往，对于被拐创伤的逃离的渴望最终战胜了一切，终于有一天，她彻底逃了。她一早渡河独自去了集市，轮到太阳落山也没回来。从此便再没回来。
母亲听说她的逃走，为她长舒了口气。作为孩子的我当时却只能是站在孩子的立场，想到她的那个几岁大的女儿没有了妈妈可怎么办？但而今想起，却唯有赞同她的出逃。这个小村于她是可怕的梦魇，她有资格翻篇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哪怕将来她同样嫁到一个普通的小乡村，丈夫也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可是那里不存在被拐，那里于她是一种自我的自由选择。只是，无论将来如何，这生命的沧桑注定是永世烙印在她心底了。而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女子，终生逃不出可怖的命运呢？
原载美鸿文章2022-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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