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苏州居行吟(组诗之五) - 世说文丛

阿龙丨苏州居行吟(组诗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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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庄.jpg
周庄

到了周庄,他是个特别的人,
有些动物属性,擅长行走,像马像骆驼,
精于气味学,堪比犬类,能背负几倍于己的重量,
如蚂蚁。黑暗不能阻止他看清某些事物,
他蹲在午夜的树杈,知道鼠类什么地方出没,
酷似猫头鹰。但他不仅仅擅长昼伏夜出,白天,
走街串巷后他缩在人群中沉思,像旱龟,
他不伤及任何人,时常笑,可爱时像松鼠。
这个属于昨天的小镇,被青石和流水占有,
他途经此地,见四五条鲫鱼,
被一劈两半,躺在岸边望柱晒太阳,
眼睛泛白,风收走它们的血液,
他点烟,伤感,目视画舫滑过水面,
鲤鱼在船舱跳舞,与岸上昏厥的鲫鱼打招呼。
他习惯地招手,船家女裹紧蓝色花点头巾,
低头划船,撑杆举过树梢。
后来,树丛里,他看到更多风干的鱼,
干瘪的身体相互撞击,用死亡交流。
青石桥的骨骼在他眼里
零碎地挤在一起,他不研究结构,
一只狗抬腿,栏杆上留下气味,
走出几步很不舍,回来嗅嗅,尾巴兴奋地扬起,
一幅名画是两座桥,气血丰足,
从静止也许流动的水里,他搜索漂移的腥味,
两桥间,单腿站立,挥舞手指,鹤一样唱歌,
人群停住脚步,女人挺起丰乳,男人举高阳具。
古老的街道,阳光鲜嫩,
光线被枝叶筛出阴影,
过路的蚂蚁,驮着忽明忽暗的光阴,
抚摸石头和沉睡的湿滑,
他观察每个擦身而过的人,
试图深入他们的情思,
坐下来他抚摸滴水的衣袖和需要烘干的脚印,
墙根残留他撕咬的齿痕。
站在影子内部,
被水困住,水里有墙,影子从墙内突围,
哗啦哗啦的声音骑在墙头,像鸟整理羽毛,
墙体卷起,影子跑掉并溃散,
一串红灯笼悬在水下,
一艘船打捞光斑。
躲进古墙绘画,他画乌篷船,
把墙皮刮下来,装到船上,
他描绘烟雨,用风的翅膀驱动,
从邻近暮色的屋顶,向船头倾斜,
他画好自己,穿宽袍大袖,端坐船头,
乌篷船摇过波澜不惊的桥洞,
人群拥挤,背着缄默,肃穆地远行,
他在风中擎高酒杯,酣睡如泥。
推开窗子,夜色如一枚陀螺,
在街头旋转,互不相识的老宅,占满两岸,
他数亮灯的窗子,白光纸片般在他视线里飞舞,
此起彼伏的喘息,像流水推动流水,
爬藤类植物撕扯墙面,裸露蛇一般敏锐的神经,
对面的夜客,坐性器上一边刷牙,一边呻吟,
他走去盥洗室,洗澡,喝水,阅读马桶和白砖。
马桶上醒来,白纸上有他梦见的文字,
读不出文字背面的含义,符号变形,相互纠结,
他失望地走进一个个门洞,昨天的铁锁挂在铰链,
他热爱的故事,张着嘴,冰冷,在身体里喘气,
或者什么错过了,一擦身的工夫,抱鼓石的裂缝,
流出汁液,他若无其事地坐下,试图回忆。
走去水边,一面湖
一些鱼激动地跳舞,争食露水和浮云,
草木峥嵘,江山打开画屏,
他挣脱鞋子,腰带,纽扣,还有衣领,
他记起翻开的书页,石头低沉地叙述,旭日东升,
在荒无人烟的早晨,流水清浅,百鸟齐鸣,
在周庄,他是特别的人,
满脸童稚,像猫,谨慎地冥思。

退思元.jpg

退思园

退思园我很喜欢,也喜欢同里,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他叫任兰生,是个好人,
虽然不明白怎样才算一个好人,但我相信他是好人,
心地不好的人爱不了山水,任兰生爱山水,
他把山水搬到家里,可惜没看几眼就死了,
他留了些山水给别人看,所以我说他是好人,
来看他的山水的人都是好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因为坏的人不爱山水,来的人都说爱山水,爱退思园的山水。
祖母说好人做不了官,也说好人不做官,
祖母的话一般都是对的,她说过很多对的话,
她不让我做官,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我不做官,所以造不出退思园,
但是我喜欢这个园子,所以经常来看看,
每次来就想起任兰生,他造了退思园,
可他是光绪皇帝不大不小的官,
祖母说任兰生免了官才回来造退思园,
造完又做官了,所以没能再回来。
有一年祖母带我在退思园看荷花,
那天下雨,园子的回廊挤满了人,
回廊可以避雨,人都往无雨的地方跑,
祖母不避雨,她让我给她打雨伞,雨水全部落在我身上,
当然也下到了荷花身上,荷花比没淋雨的时候绿,
小伙子,伞举高一点,别挡住我看荷花,祖母也对祖父
说这话,你看你,被雨一淋,比荷花精神,像你爷爷,是个好人,
从此以后,我很少带伞出门,除非瓢泼大雨,
即使瓢泼大雨,昼夜不停,我也是个好人。
有一天下着雨,我在退思园看荷花,
看荷花的人都去回廊避雨了,
我便想这些嘴上喜欢荷花的人不一定真喜欢,
或者可以说不懂欣赏荷花,我站在雨里,看荷花,
也不是说我比别人懂荷花了,我只是说雨天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荷花,
一个人看荷花和一群人看荷花,感觉完全不同,
但我没办法告诉你那不同是什么,可能祖母知道,
可她很多年前去世了,后来我一个人看荷花。
我自己看荷花的时间不长,就成两个人了,
退思园经常下雨,特别荷花开的时候,
有荷花有雨我去退思园,人都躲起来,我喜欢一个人看,
我看雨水把荷叶冲洗干净,内心获得满足,
还有荷叶下的锦鲤也满足地冲我撅嘴,吹口哨,
我也吹口哨,把流到嘴里的雨水吹出去,吹了几下就没了,
我头顶多出一把伞,比荷叶漂亮的伞,边上一位小姑娘,
像朵荷花,斜着身子,也学我吹口哨,把雨水吹成笔直的线,
我笑,她也笑,她说我像个好人,我说她像我祖母。

唐寅墓.jpg

唐寅墓

他用笔尖跳舞,
山水轻盈,满脸褶皱,
他扔出一件长衫,然后再扔另一件,
最后是几块骨头,五百年前的骨头,
我捡起来,白得像盐,轻如流云,
我钻进他锁骨的阴影,
看他吞食粗盐,水藻和苔藓,
像只拔掉羽毛的火烈鸟,
赤裸在笔尖上舞蹈,一张暗淡的脸。
刺破天空的,是光影还是树冠?
摇摇晃晃,是颤栗还是风?
一棵树的存在,被树梢控制了,
空间被挤压收缩,还有一些向世外漂浮,
像墓穴,先是满,后是空,最终,连空都多余了,
它在数还有几位不肯丢下皮囊,走向大同。
我想,这个荒冢,
被他看见了,会用什么词语形容,
香丘还是乳房?或者,
“我需要的只是一间人间的房子
在以我生命为屋顶的房间里。”
可是,他走笔的山水,找不到人间烟火,
他在四壁透风的亭子取暖,坐或站立,
端着酒壶,饮下死亡,他只想躺在大地之上,
欣赏自身的皮肉一寸一寸开裂,腐烂,
星辰照耀,他的骨头,绽放桃花,
笑声在水里鲜艳,往山上飞舞。
那一年,离开京师,
他走遍江南,饱尝山水,另一半就死了,
活着的一半,蘸满墨汁,赤脚在时光中跳舞,
他踩过的石头长出竹子,跌倒的泥水开了红莲,
他在桃花坞种桃树,满意地睡去,他梦见花瓣敲打院落,
很快醒了,他抱紧一棵桃树,让根茎扎入身体,
一年一年,开花结果,他没松手,活到现在。
这天最后一束光线照在他坟头的草上,
墓碑的字不再清晰,他不在这里,
一个名字而已,我擦去抚摸过的痕迹,还有温情,
我凭吊的这个人,没什么特别,
他画过几幅画,写过一些字,还留下几首诗,
他和许许多多人一样,追逐富贵和名利,
等到他坟头草叶的光束消失,我转身离开。

灵岩山.jpg

灵岩山

灵岩山的石头无一例外地沉默,
它们从出生就学会了这个,抱持至今,
我试过,这门学问很难,学不会持不久,
曾经我把这罪责归咎于嘴,因为灵岩山的石头,
无一例外地没有嘴,不能张嘴便无从说话,这个道理浅显易懂,
后来知道我错了,因为声音不只有嘴可以发出,还有手,
写出字来,沉默的声音,也是声音的一种,
灵岩山的石头无一例外地没有手,也失去沉默的声音,
曾经有时,我认为发声音比抱持沉默优越,
并据此否定石头存在的价值,它们呆头呆脑,一无是处,
后来发现,即使一块最无用的石头,也比任何优越的声音活得长久,
于是我在灵岩山最无用的石头上,研究它的内心是不是也是一块石头,
但是没有结果,因为我有限的生命,无法打开这块石头,
我的研究宣告失败,不甘心之余,在它的私处我刻上名字,用声音以示羞辱,
后来发现很多人这么做了,人们喜好把它们立在房前屋后,或者墓地。
看见石头,三三两两散在路边,
有石兔,石马,石龟,石牛,石猫,石鼠,
飞鸽石,蛤蟆石,鸳鸯石,蛇头石,我看它们,
大都搂抱在一起,模仿人的行为,
变换多种姿势,它们能否生育,这命题让我苦恼,
我钻进它们亲密的缝隙查看,没有狂热和喘息,
只有阴冷和幽暗,它们不流液体,但涂满苔藓,保持湿滑,
它们动作生硬,拒绝爱抚,一身粗糙的皮,不像人,温婉细腻,容易分开,
春暖花开,它们不奔走祝贺,凄风苦雨,也无需彼此安慰,
词语能传达的情感,它们不具备,不争取,历经考证,
它们能怀孕,善养育,生出水,生出山,只是慢的,我们等不起,
是的,它们天一样长,地一样久,我们等不起,也看不到。
在落红亭,我试图赞美落日,因为,
落日比旭日疯狂,可是,我没看到落日,
那天,乌云那双草鞋,踩在暮色头上,
还踩遍整个灵岩山顶,我回头,
迎笑亭的游人没露笑容,只看见,
东坡居士,扬着手,笑脸相迎,他的朋友,
说落日如花红,或花红如落日,我没听清楚,
再细看,亭子里,没了人影,远处只有西施洞。
我看到桥,不大的桥洞,
在时间的道场,凝望木亭和
玩月池,木亭的飞檐,垂挂星斗,
密密匝匝落入池中,我心内的圆月,时有时灭,
如花如露,借得时光,照古照今,
看不见的手,绕过桥洞,绕过嘉木和斗拱,
摘了花,摘了露,摘了岁月,摘了迷迷濛濛,
去了月亮背面,打开门,拧亮荷花灯,
我看到自己,苍老如一口古钟,
高悬于唯一的古井之上,吐纳阴阳。
我上山了,时间的道场,
坐在石头上和石头说话,
站在月亮后面看月亮,
与石头木偶,分食无我,
古钟上刻字,古井里汲水,
石碑上阅读缘由,墙缝中抱残守缺,
用松针我扎醒自己:我仍在山上,
灵岩山,像甘草,厚朴,枳实,也像石贾,茵芋,藜芦,
像厚重的陶罐煎熬的良药,被唤醒的苦水,
可是我看到一箭溪了,现在只想去太湖。(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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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苏州居行吟(组诗之五)》 发布于2022-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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