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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鸿丨父亲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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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很长时间没有梦见父亲了。这些天里,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不知怎么又频频复现到脑海里。但那些场景总是不能连贯,那种时隔多年后仍潜伏在心底的疼痛屡屡中断着我的记忆。也许是上天冥冥中的责罚,父亲最后几天病痛的情形多年来总是在梦里反复,那些像碎片一样拼接起的场景跟着我对父亲最后怀抱的生的希望在梦里总是被一而再地提醒。

从发现病情到父亲去世仅仅十三天。那是那年最为炎热的夏季。我刚好领到初次走向工作岗位的第一次薪水。之前,我幻想过许多回要用第一次的薪水给父亲买点什么礼物。可是因为父亲的病,母亲先前就交代说:你父亲什么都不能吃了,你也什么都别买,我们家乡的风俗,父母的寿衣是女儿定做的,你就出这份钱吧……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我的第一次薪水,却是为父亲添置入殓的寿衣!我还天真地幻想着医生关于父亲最多只有半个月的话并不灵验的,父亲至少还能活上几个月或者半年或者更久。

父亲最后的日子昼夜都是在痛苦的呻吟中过来的。那些天,时间的昼夜,气温的酷热在我们都失了感觉。最后那两天,父亲的病情严重恶化,中途吐了无数次,都是带着黑色的大滩的血。父亲每呕吐一次,便感觉一把千斤的巨锤在我心上狠命锤了一下。每个人都睁着熬红的眼,对父亲的剧烈疼痛却只能无助地咬着牙,提供不了丝毫救助。

母亲一直都犹豫着没敢告诉父亲,他这次的病比任何一次都严重——是的,父亲的一生,都是在病痛中过来的——风湿性关节炎、骨质增生、结石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到最后又被可怕的癌纠缠上。人们都说谈虎色变,可是自父亲病逝以后直到至今我每每害怕听到“癌”那个字。

也许在得知真实的病情之前的那一刻,躺在床上已枯瘦如柴的父亲在心里都有些怨母亲的,明明没有医治康复,却生生从医院回到了老家。村里的医生赶来给父亲打下最后一次止疼针并说出真相的时候,父亲停顿了一会,目光望望母亲,又望望我。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孩子似的求证:“这是真的?”母亲说:“你那么聪明的人,怎就没想到会是这个病呢?如果能治好,怎么会不舍花钱给你治呢?”父亲良久无言。接下来父亲只求速死。病逝的前一天,趁了我们稍未留意的时候,父亲甚至抓过给他擦脸的毛巾就去勒自己的脖子——他太疼了,他疼痛了一生了,他需要早早的永久的休息。母亲问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们。他只是摇摇头,剧痛的折磨让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父亲什么都无从去考虑。

最后那天清晨,在经受了一整晚剧烈疼痛的父亲有一瞬忽然从躺着的床上坐起身来,然后笑着向一旁的我说:好了,不疼了。现在不疼了。——那是我看见的父亲生命里的最后的笑。父亲那瞬的笑是那样和蔼可亲。那是他平常生活里惯见的笑。早便听得人在临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一说,可那刻我并没有意识到。在父亲最后的那些日子,真正只有那一瞬不疼了——但很快,那短暂的几秒过后,父亲又恢复了之前痛苦的呻吟。

母亲让我抓紧时间渡河去隔岸的镇上买黄纸来——那是家乡的风俗,人死之后是须烧纸的。老家偏僻,买点什么都要渡河。弟弟还在赶回家的路上,那些亲友还在赶过来的路上,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我去。——我真的不想去,我预感到父亲不行了,我怕一离开会赶不上为父亲送终。没有办法,我硬着头皮离开,我的双腿走得像飞一样快,心急得仿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可那条河太宽,渡船开得太慢,我恨不能变成一只鸟插翅飞过河去——然而终于还是晚了,太晚了,当我终于取了黄纸渡过河又几乎一路飞奔到家的时候,父亲已无声息了!

我看着穿上寿衣躺在灵堂里的父亲,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安静祥和。他不像是去世了,仿佛只是睡着了。在父亲最后被抬进棺椁前,我的脑海里都闪念过好多个瞬间的奇想,我巴望着父亲可能会在下一分钟,或再下一分钟,忽然睁开眼睛,重新醒过来,笑着跟我们说,好了,不疼了。

我的渴念被牵引到之后无数次的梦里——梦里许多次父亲醒过来了,父亲慈祥地跟我们微笑着,说着稀松的家常话。也有许多次父亲在梦里仍剧痛着,许多次我在梦里继续狂想着,这世上定有什么药材——还没被研制出来的某种药材,可以医治好父亲的病。

而无数次父亲在梦里是那么安然安详的样子。在梦里他像平常一样活着。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已去世了。——是的,父亲从来都在,只不过是用梦的方式跟我们相聚;只不过那年的夏天之后,我们多了一份对莫测人生的深沉思索和无限敬畏。


原载 美鸿文章 2022-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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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何美鸿丨父亲最后的日子》 发布于202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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