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山
在天平山,劈面遭遇石坊,
它向我出牌,不是从时间的缝隙,
也不是由空间的边缘,它穿透神秘的山脊,
站在主宰抽象的石阶上,打出塔罗牌的第五张,
一张教皇的脸,直立时乐,倒立时忧,
我滑出一跤,手里的陶罐,叫喊着滚去山下,
破碎在宇宙总体和人类世界交叉的时空里。
上山时,我捡起一片枫叶,
它小极了,躺在我掌心,
我本想告诉你它平静,自然,灵性,
已经红透,还有几粒褐点,像你的脸,
可是这季节,一直下雨,让我张不开嘴,
我打算带回去,送给你,因为一段时间之后,
它将变得隐秘,含蓄,觉醒,符合我吻你的意志。
它一定对我说过这座山,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红叶漂浮,
在城西山上,枫树烂漫,
我弯腰,它也弯腰,像场婚礼,
我说生活,由不得自己,转眼秋至,
它拍手,扭捏腰肢,气喘吁吁,
根须扎进故乡才是家,我努努嘴,手指云彩,
它抖动着身子,秋色满怀,鼻尖冒汗,
一片红,又一片红,像初夜的婚床,泅染了湖和岸,
我盯紧的云彩,从夏天的天宫,跳进秋天的水中,
我等它说起这座山,红叶安居水边,云彩住满湖底。
一棵枫树,立在山径一侧,写诗,
咬住下唇,它看我蹲在季节的弯道旁,头顶冒烟,
扯下大把大把时光,扔到我身上,裂为碎片,
我觉得冷,望望天,向阳光直射的草丛移动,
它写得很慢,一个人红了,它写,他站起来像雄鸡,
走动时像五角星,时间抱成一团,往山下滚,
它盯着我,推敲词语,一群人路过,仰起头,眼睛血红,
它咯咯咯地笑,小腹颤抖,如即将高潮的狸猫。
我上山,无限的宁静,在山顶,
你不能把流逝的湖泊给我,
我忧惧广袤和群星,
在你的幽深里,我宁可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你便闪烁,
悠长岁月中,你闪烁,像草尖的风,
在山顶,我们捏紧的手,有湖泊的安宁。
太湖
环太湖跑步,
尝试跑出一段距离,我停下,
正午的光明中,检讨自己的动机,
本想赢得路边昆虫的同情心,
但迈动双腿后,我的动机变了,
我环太湖跑,是想讨别人的喝彩,
其实自己并不喜欢跑步,
尤其环绕太湖,我不再跑下去,
看别人跑。太湖安静了。
我沿太湖跑了一段距离,一小段。
我看到风景,听到声音,
我肯定看到听到的,比其他人多,
不是我眼睛好使,耳朵聪慧,
也不是我跑步时会沉思,我脑子简单,
我跑得慢,比同行的人慢一点,
我跑在最后一个的后面,看和听,
还正正太阳帽,收拾下衣领。
于是停下来,
站在路边石上我想,
太湖大概是圆的,
在一个圆上跑步应该找不到尽头,
尽头也许就在自己脚下,
只是我不知道。
忽然盼望有人吹一下哨子,
让所有人转回身来,
这样我就是那个跑得最快的人,
那些返回跑的要追上我需要些时间。
但是没人吹哨子,
跑在前面的,我踮起脚,也看不见了,
他们不会融化在路上,他们不是雪,也不是雨水,
我看不见他们是因为他们跑得快,而我自己停下了,
我决定坐下来等他们,基于太湖是圆的概念,
他们还会经过这里,他们从我后面追上来的时候,
我再加入他们,一起往前跑,但我不敢肯定这想法对还是错,
我看到路边有棵树,树下有阴凉,阴凉里有绿草,
我走过去坐下来,望着太湖,好大一面湖。
湖里住着游牧民族,
它们放牧夕阳,星辰,还有月亮,
坐在夏天正午的阴影里,我想象各种鱼,
围堵我的想象,我居然为这个创意露出笑容,
在湖底,大片的色块和心满意足的流云,
它们在水里跑步,在我眼里跑步,
它们跑起来的摸样,像流浪,
我扔过去青草和面包,也没留住它们,
它们什么都没留下,天空只剩蓝色的穹顶。
坐久了,脸上冒油,
便想去太湖游泳,
只是想想,其实自己不会游泳,
即使会,也不敢往深里去,
太湖比一滴水大,
这时候我看见蝴蝶,孤独地,
嘴角上,噙着一滴水,
平滑地煽动翅膀,飞过太湖。
人说,一滴水可以观世界,
坐在太湖边上,我明显不是一滴水,
却见湖水这面镜子里,自己和天地,拥挤在一起。
我盯着湖边的芦苇出神,
我相信它听见了我能听见的
白天的声音,还有晚间的,
它和我一样听见了大地在运转,
拼尽一生,将万籁存入体内,
它升华了节节高起的空洞,
预演了入水无声的寂寥,
我很想到它里面去,透透气。
山与水,我更喜欢水,
尤其夕阳坠落湖泊的那些瞬间,
一艘本来很远的渔船,这时候忽然近在眼前,
而我正耐心等待跑了一天的人们,
他们此刻也许还没跑完一圈,
我只能看落日余辉跳上船尾,擦洗身子,
喜欢这样的时刻,连空气也向我围拢过来,
气喘吁吁说自己好累。
可是天完全黑了,
我等待的人没跑回来,
现在那棵树也坐在黑暗中了,
还有太湖,吞噬了所有星星和月光,
什么都看不见,我站在道路中央,像个盲人,
站在一个圆的一个点上,我害怕了吗?
不知道,我摘下太阳帽,正正衣领,紧紧鞋带,
我开始向前走,也许是向后,很无助。
美人靠
庭园和水街边上,掌故靠紧美人靠,
用木结构的语言叙事,风和季节,
在江南,把烟雨和历史流转,
我的故事,如着魔的云彩,
镶了金边,飘过来,坐下,又站起,
梅花也消瘦了,愈加沉默不语,
一个男人,需要美人靠喘息,
美人们,拽过来梅枝合影,
笑容和正午一样清晰,美人靠映在水里,
像遗忘的果实,记忆般跳真切地舞蹈。
故事进行到一半,
距离开始和结束都遥远,
我站在一阵风里,不知道
如何坐下,字典里颜色各异的名字,
像落叶,在季节深处飞舞,
每一棵树下,掩埋着互不相识的脚印,
我转身,故事也跟着转身,
美人靠上,一片叶子在呼吸。
我设计的场景,不在四季之内,
也不受时间制约,我的脸,没有表情,
像湖水,波纹只是风的声音,
你可以从远方回来,也可以回到远方,
距离在这里仅仅是上和下的关系,
你站起,或躺下,都不会越过爱的范围。
人群里,我是你走丢的鞋子,
所有的脚步都自言自语,
我盘腿坐在通往沉默的路边,
舌头暴露在雨里,打了结,
我用我唯一的脐带将自己捆绑结实,
于是成为超越你想象的船,
不再畏惧日月星辰,狂风骤雨。
这是2013年,我转动门把,
惊醒了诗歌和新的灰尘,
我穿上天蓝色衬衣和红裤头,
不是为了感动,也不为取悦陌生,
门缝中,你看到的我的脸,
已经刮过胡子,我向你招手,
用断断续续诉说的故事。
回廊
我本来该爱你,
像露水爱它的早晨,
可是风吹送了若干年,
连雪花也枯萎了,
回廊里,只剩下曲折和薄雾,
愈加寡淡的心事,
与光影交谈,还有举目的梅花,
我们复原每一寸笑声,
那个城市,有我携带的海水,
我看到你眼角滴落的挣扎,
我本来该爱你,
像苦涩爱上泪珠。
那么,就谈一场恋爱吧,
十指相扣,走走停停,
让救赎完成在花朵边缘,
花香开在你的唇角,
让我的手指渡过千山万水,
递给你时光的滋味,
真的,我会轻声对你说,
嘘——花儿开了,
四面八方,都很安静。
面对面,我们站在一起,
回廊在身后暗淡,
被虚化的,还有斜阳和大地,
目光交汇,像孩子的笑声,
我们站在一起,睡着了,
如江南,举着灯盏,
照亮星辰半开半合的梦境,
于水乡深处蜿蜒。
许多人站在雾里,
而我们清晰,
我用纱巾缠住你的脖子,
摸你的耳朵,念你的名字,
没有人转过脸去,
他们像水中的葑草,木然,闪光,
我们站在岸上,
像人世间唯一的情爱,
过路者视而不见,
我们住在彼此内部。
我本来该爱你,
像灵魂缠绵江南,
可是风吹动了我的脚步,
回廊尽头,我找不到自己,
我穿陌生人的衣服,
在不相识的路边盘桓,
相思在指尖融化,蘸满花瓣,
时间背叛了我,逆流而上,
奔往你的四月和八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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