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强荀媚 柔能克刚
尚小云、荀慧生都是近现代中国京剧代表人物,与梅兰芳、程砚秋并称“四大名旦”。两位交情颇深,可是在舞台上也难免要争一个你高我低。
尚小云,原名尚德泉,又名绮霞,祖籍河北省南宫县,1900年1月9日(清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七)出生在北京北城法通寺草厂大院一个清廷官宦之家。祖父尚志铨,曾任清王朝清远县县令。父亲尚元照,原系清廷蒙古那王府更夫,因勤于职守,被提为府中总管。母张氏生一女五子,尚先生为次子。1905年,其父病故,家境日衰。后为生计而投身梨园。1907年4月15日,成为“三乐社”科班的正式学生,艺名“三锡”,初习武生,后因面容姣好,酷似京剧旦角孙怡云,改习情义、刀马旦,并改艺名为“小云”,自此,以艺名行于世。
尚小云在一干京剧名师的指导下,唱、念、做、打等每个艺术环节,都能精通,并逐渐形成不同于众的独特风格。他在发音用嗓上清亮激越;在吐字行腔上,洒脱爽朗,棱角分明,又于刚阳中见柔媚;在表演上,重豪爽,多英姿,圆场如疾风回旋,趟马如大漠盘鹰,与他那刚健跌宕的唱腔交映生辉,夺人心魄。尚未出科,便成为全本戏《义烈奇缘》主演,小小年纪,文武昆乱不挡,显示了出众才华,号称“独步九城,万众倾倒”,和赵桐珊(艺名芙蓉草)、荀慧生(艺名白牡丹)一道被誉为“正乐三杰”,视为“科里红”。
1917年11月初,誉满全国的京剧头名武生杨小楼与老生谭小培(谭鑫培之子),带领两名旦角新秀尚小云、荀慧生,南下赴沪献艺,引起各方普遍关注。人们把上述的赴沪演出赞誉为“三小一白下江南”。“三小一白”赴沪演出70多场,场场爆满,大红大紫。当时的北京《顺天时报》辟出显著版面报道演出盛况。1918年5月,该报开展投票评选京剧新秀活动。评选结果,24岁的梅兰芳得票232865张,被评为男伶大王;与梅兰芳同岁的刘喜奎得票228606张,被评为坤伶大王;18岁的尚小云得票152525张,被评为童伶大王。1924年2月,北京《顺天时报》开展评选“四大名旦”活动时,24岁的尚小云不但与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一并入选,而且名列第二。“四大名旦”的产生,标志着艺术特色迥然不同的四个流派已经形成。广大观众将“四大名旦”的艺术风格分别概括为:梅派端庄华贵,尚派婀娜刚健,程派含蓄深沉,荀派妩媚活泼。自此,尚派艺术以自己的独特风格立于京剧之林。
民初的京剧评论家方宾在《十日戏剧杂志》上发表了题为《阁炉话小云》的文章,写道:“尚小云台风外表上庄重,神态上浑厚,吾人观剧时不觉其娇,不觉其艳,却觉得精神奕奕而不外射,聪明之不外露,盖皆浑厚之赐也。其身段动作虽嫌稍快,但因神意浑厚而不觉其轻巧伶俐之病,仅有时觉其类之活泼而憨仆之小女子耳。”又说尚的嗓音“刚而圆,炼而亮,似钢之音而浑厚,似石之音而较高亢,盖庄重贞烈静雅大方之音也”。说其唱功“不取巧,无花腔”。对念白则认为“字斟句酌,吐字似有千钧之重,而仍不失自然之韵,且戏中用中州之音,故非大病”。他认为尚小云是“青衣正宗,音乐戏剧之能潜移默化人之性灵也”。这些评价,是对尚小云的唱、念、做、打技艺较为恰当的概括。
荀慧生(1900~1968)初名秉超,后改名秉彝,又改名“词”,字慧声,1925年起改名为荀慧生,号留香,艺名白牡丹。他因家贫六岁就被卖到戏班学唱梆子,非梨园世家,又无权贵支撑,却能与杨小楼、尚小云、谭小培一起称为“三小一白”,先后于1927年和1931年两次当选“四大名旦”,与梅、尚、程各领风华。梅、程、尚皆正旦,以唱腔艺术著绝,论青衣正旦的造诣,荀或稍逊风骚,但论花旦的功力,荀慧生首屈一指,其他三位都不如他,因此在以唱腔艺术为欣赏主体的时代,荀以花旦表演挑班担纲,登上京剧旦角表演艺术体系巅峰,改写往昔花旦几乎全是配角的历史,空前绝后。他艺术特点独树一帜,在剧本、唱腔、表演、念白、到服饰等方面都进行了创新的实践与探索。在唱腔艺术方面荀慧生大胆破除传统局限,发挥个人嗓音特长,吸取昆、梆、汉、川等曲调旋律,大胆创新。在京剧传统程式中融入生活化表演,艺术形象洒脱灵动而不失婉转,平淡宁和又讲究蕴籍,开创京剧审美新范式,开宗立派,有“无旦不荀”的美誉。
四大名旦中,荀慧生和尚小云关系最好,两人是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只差两天,曾在同一科班学艺,侠气干云的尚小云还曾在荀慧生受师傅刁难时出手相助,出道之初就是搭档。但尚小云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上至几十年的老搭档,下至几岁的小徒弟,只要稍不如其意,立马翻脸。据说他的老搭档,曾因为一句词没唱对,直接在台上被他扇了巴掌。
话说1919年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白牡丹(荀慧生)“三小一白”下江南,出演上海天蟾。杨小楼号称“武生宗师”,谭小培是“伶界大王”谭鑫培之子,尚是正工青衣,荀是花旦、刀马,尚荀二位是梨园新秀,当时小云的名气,比荀慧生高得多,照当时二人的牌子包银讲,也是尚正荀副。有一天,戏码排的是尚、荀合演的《虹霓关》,尚饰丫环,荀饰东方氏。论起来角色原本不分轩轾,后来不知因二本剧中“丫环”有一大段二六板,很是精彩,渐渐地戏中“丫环”成了正角,而将“东方氏”降成配角了。可是戏中东方氏思春时那场做工表情也很吸引观众。慧生同小云同演此剧,是他首次南下,作戏处处认真。加上他生的皮肤白皙,扮相俊秀,本来他是唱梆子花旦的,对于人物风流的表情,刻画得入木三分,台下观众为之神魂颠倒,喝彩声接二连三。等到尚小云的“丫环”出场,竟然一个“好”都没有得到。按说尚小云是正角,正角没出场以前,轰雷般的彩声响个不停,等到他一出来,反而鸦雀无声了,他怎能受得了这个,当时就对着荀慧生大骂起来,直把个荀慧生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有人问荀慧生:“当时尚小云究竟为什么骂你?”他回答的也很有趣:“我生成是个挨骂的骨头,我也不晓得那天尚王爷(据说尚的先祖是尚可喜)又犯了什么病,无谓地把我骂了一顿。”那天,天蟾舞台前几排里坐着很多捧白牡丹的人,见慧生无缘无故受了人家的辱骂,心中都有些不平,反而格外地要在此处捧他,荀慧生因了这份“在上海有特殊号召力”,被天蟾“园主依为台柱,坚留订约”,一直演到1920年6月15日。
尚、荀两人从此难免心存芥蒂,直到四大名旦合唱“四五花洞”,这份芥蒂尚未化解。
《四五花洞》原叫“五花洞”,是一出神怪剧。剧情讲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夫妻俩因年月不好,离家去寻兄弟武松,走到半道儿上五毒精幻化潘金莲、武大郎 以假乱真,至阳谷县胡大炮处诉苦, 难断真假, 上诉至包拯处, 包拯请来张天师, 方降伏众妖。
1931年6月,上海闻人杜月笙的杜氏祠堂落成,全国京剧名伶云集上海,其中四大名旦加雪艳琴、高庆奎、金少山合演的《五花洞》是杜祠堂会最精彩的节目。堂会结束后,长城唱片公司灵机一动,打算请四大名旦共灌《五花洞》唱片一张,《五花洞》的灌制过程也是磨难重重,为剧坛平添几段趣闻轶事。
主理此事的梅花馆主郑子褒曾任《半月戏剧》《十日谈》《金刚画报》《戏剧画报》等多种戏剧刊物的主笔,又多年在长城唱片公司当经理,主持灌制过梅兰芳、杨小楼合作的《霸王别姬》,杨小楼、郝寿臣合作的《连环套》等唱片。对这张“五花洞”唱片录制过程记忆尤其深切,他说:“到了北平以后,第一桩任务就是向各位大名旦家串门子,开始接洽这桩任务,并商量各人唱词之分配。情形好像是很简单的,到了后来,一步难似一步,一天难似一天。”
郑子褒回忆在丰泽园吃饭后,“第二天的下午,慧生来电话请我去一趟,我奉命惟谨,即刻就去,慧生见了我笑眯眯的问道‘五花洞的名次打算怎样排列?您预备把我搁在第几’我说:‘此刻正在商量,还没有决定呢’。慧生说:‘不管是谁前谁后,反正总得得罪几位吧!’我听了慧生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口里还连说不会不会。慧生见我面露窘状,亦就不言语了。我告辞的时候,他临别赠言说了一句‘看您的高见吧!’”
接下来就是录什么?“有一天我到畹华那里去商量灌音日期,畹华开头第一句就问我怎样灌法?灌二六还是灌慢板?我说大概是慢板吧?畹华说:不很合适吧!照舞台上唱,真假金莲是重一句的,现在在唱片上都唱第一句‘不由得怒上眉梢’岂不都成了上句了吗?如果各唱各的,又和四五花洞的真意失却了。我说:那么二人同唱如何?畹华说:亦很不妥当,一则二人的声音是混合了,二则照这样唱至少须灌二片而且太没精彩。我说:我的原意是各人各唱一句,虽然于情理不合,但是总比较成个样儿。畹华此时正有西宾来访,我们的谈话就此打住,我便约期后会而别。”最后敲定,按台上唱法, 真假潘金莲各两名, 先由两人合唱一句, 再换两人接唱一句。因前后词腔均无变化,在唱片中将难分各人特长。经斟酌后,定为每人独唱一句,唱词各异,唱腔自谱。
最难的是演唱的先后。梅首先声明唱第一句,程自谓可唱第二句,尚对梅唱第一句不予计较,但称第二句应由他唱,荀则表示若唱第三四句,宁可不干。郑子褒再次斡旋。先对程说,您是饱学之士,若和梅作神龙首尾相应,将受人嘉许;又对荀说,您的噪音低柔,第二句须翻高,如有逊色,反为不美,而第三句婉转低腔,更显荀腔特色。于是程、荀皆允尚唱第二句,这才大功告成,《五花洞》遂成《四五花洞》。
唱片录好了,彼时梨园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谓梅程荀尚,有谓梅程尚荀,更有谓砚秋系后辈,应称梅尚荀程,而四大名旦之谁先孰后,众目睽睽,取决于长城唱片之牌子。最后经梅花馆主匠心独运,不作左偏右袒,不分卢前王后,特制一牌子,四大名旦四面周旋,各据一方,为人们留下了一张京剧唱片的稀世珍品,同时也留下了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
30年代前期,尚小云与荀慧生还曾同时到江城武汉演出,尚演出的剧场为汉口兰陵路的光明戏院,荀则在“汉大”演出,两人相隔仅咫尺之遥,打起对台来了。尚小云的剧团有二牌老生黄楚宝、三牌武生张云溪和他的弟弟——小生尚富霞,上演了《穆柯寨》《辕门斩子》《溪皇庄》和《昭君出塞》等剧。荀慧生剧团则拥有二牌老生王文源(五龄童)、三牌武生周瑞安和前辈名丑马富禄等,上演了《金钱豹》《盘丝洞》和《盗魂铃》等剧。两下相比起来,荀剧团的阵容要较尚剧团强。但是观众却有顾此失彼之忧,因为看了荀慧生的戏,却失去了看尚小云的机会,因此,当时的“光明”和“汉大”这两个剧场均为之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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