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派老祖“砚秋”之名,是在30岁之后由“艳秋”改的,改名的同时他还首次开坛收徒。这番改名与收徒,不能不让人想到程砚秋、新艳秋的打对台。
说到程派,无论如何不能越过新艳秋,她是最早学程砚秋唱腔的人,程派名家章遏云在其《自传》中明确说道:“新艳秋……这名是由学程艳秋而来。”新艳秋原名王玉华,她只比程先生小六岁。9岁便以“月明珠”的艺名学习梆子,11岁拜师钱则诚改学皮黄,同时拜荣蝶仙为师,与程砚秋算是同门。
新艳秋,她十四五岁迷上了程派唱腔,为她拉胡琴的哥哥也是程迷,尽管当时梨园行偷戏是犯忌的,可迷恋程腔的兄妹俩,还是经常躲在程艳秋唱戏的北平华乐园角落里“偷戏”。新艳秋偷记唱腔与身段、水袖,哥哥则偷程派的胡琴特点和曲谱,上天不负有心人,几年“偷”下来,竟把程砚秋早期代表剧目都“偷”到了手。她在15岁那年,以艺名“玉兰芳”(有资料记载为王兰芳)在开明戏院借台唱开锣戏,艺名“兰芳”无疑是想沾梅兰芳的名气,每天贴出的海报都是程派戏,或全出,或片断,居然程腔十足,满有韵味。消息传到著名剧评家齐如山那里,他和梅兰芳看了新艳秋的《贺后骂殿》,惊异地说:“这孩子的唱法,很像程老四(即程砚秋)呢。”齐自恃与程砚秋有深交,特邀新艳秋到家里,建议她改名新艳秋,对她说:“我介绍你拜程砚秋为师,实授实学。”岂料程砚秋以自己年轻为由,拒绝了齐如山收徒的提议。原来程砚秋当时已经声名显赫,外面早有他收女徒弟的流言蜚语,当时报界刀笔手时时盯着梨园名伶,人言可畏,所以他发誓不收女徒,齐如山也无可奈何,拜师之事只好作罢。这一来,弄得齐如山好没面子,只好把新艳秋引见给梅兰芳。当时梅兰芳的名声比程更大,新艳秋三次登门,终于成了梅大师第一位女弟子。梅对新艳秋非常欣赏,手把手地教了她不少梅派戏,包括自己的拿手戏《霸王别姬》,后来新艳秋在南京和程打对台,还靠这出戏壮大声势来着。
饶是如此,新艳秋对程派痴心不改,既然得不到程砚秋直接的传授,她就一方面苦练,一方面绕着弯向程先生的师友们求教,甚至向程先生的老师通天教主王瑶卿老夫子问艺,并且正式拜了师。程派艺术的形成,王瑶卿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对程派的戏、腔、表演,自是深知其中三昧。他见新艳秋苦心学程,也乐于指点。新艳秋从王老那里陆续学了全本《缇索救父》《贺后骂殿》《玉堂春》《六月雪》《碧玉簪》《青霜剑》《鸳鸯冢》《貂蝉》《红拂传》等。
1930年前后,新艳秋觉得时机成熟,正式以“程派”为号召,开唱程派戏。她自己知道这样“不尊敬程先生”,但她已然顾不上这些,这都是“为了舞台上站住脚,能红!”有心计的新艳秋凭着“偷”来的程腔不仅红了,还策动了著名的“鸣和社倒戈”事件。说白了就是“挖墙脚”,用重金把程砚秋“鸣和社”戏班里的关键人物买通,连人带剧本都弄了过来。
关于这一节,丁秉璲先生在《青衣、花脸、小丑》一书中记录甚详:“……有个坤伶新艳秋,一心想学程,打算拜程,程不肯,她只好私淑而已。像《贺后骂殿》《三击掌》这些老戏不需剧本,只按程腔唱就可以了,若是唱程派新戏,没有本子可不成啊。新艳秋忽出奇兵,重金买通王又荃(程剧团小生),在民国十八年底把程的新戏剧本,得到一大堆。那时她搭杨小楼的永胜社。十九年三月一日,新艳秋的《鸳鸯冢》出笼了,而且由王又荃为配。程艳秋这才发现王又荃叛变,怒不可遏,一气就把他给辞退了……”新艳秋这釜底抽薪的阴损招数用得太狠,怎能不让程砚秋怒不可遏呢?
1932年元旦,按照传统算法,程砚秋三十岁,这一天,他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宣布:将“艳秋”改为“砚秋”,字和斋号一并由“玉霜”改为“御霜”。也就在登报声明的同一天,他破例收荀慧生之子荀令香为徒,在收徒仪式上,他表明心迹:“孔子说‘三十而立’,这‘立’是站得起,这站得起是很不易的。我行年三十,所以把艳丽的‘艳’字改为砚田的‘砚’字。我这砚田,还是开荒垦田,不过种田的农人都是希望有所收获的。”因而,“砚秋”乃是“砚田耕耘为秋收”之意。至于“御霜”一则是冰清玉洁抵御风霜,另外,这“御霜”还是芙蓉花的别名,芙蓉花开在秋季,品性顽强不畏寒霜。改名以明志,而在收徒仪式上的一番表白,更有一番难言苦衷,因为此时梨园界那位新“艳秋”,咄咄逼人,他只好以“御霜”之心对待之。
新艳秋剧照
1932年,三十而立的程砚秋赴欧考察,他的离开,给了新艳秋更广阔的空间,与程砚秋同台合作的人,很多被新拉到自己的班社中,有了这样的加持,新艳秋大唱特唱,一下子就红得发紫。
1933年程砚秋结束访欧,回国重组“秋声社”新剧团,恢复演艺事业。此时,新艳秋业已移师上海,两人总算脱离“接触”。可两座山难聚头,两个“冤家”却很容易聚头。1936年4月,程砚秋和新艳秋分别接到南京新华大戏院和南京大戏院的邀请,“二秋”于这年4月16日晚同时到达南京,入住中央饭店,程砚秋住217号,新艳秋住442号。4月18日二人都以苏《玉堂春》(新艳秋贴《苏三艳史》)打炮,程砚秋照例只唱《三堂会审》,新则演全本,“嫖院”起,“团圆”止。这次演出,不管从什么角度去观察,也不管出于哪一方面的原因,毋庸置疑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打对台”。
为求史料真实,特将当时演出时间和剧目一一抄录:
4月18日:程砚秋《三堂会审》;新艳秋《苏三艳史》。
4月19日:程砚秋日戏《法门寺》、夜戏《碧玉簪》;新艳秋日戏《四郎探母》、夜戏《青霜剑》。
4月20日:程砚秋《朱痕记》;新艳秋《红拂传》。
4月21日:程砚秋《鸳鸯冢》;新艳秋《娄妃》。
4月22日:程砚秋《柳迎春》;新艳秋《赚文娟》。
4月23日:程砚秋《荒山泪》;新艳秋《春闺选婿》。
4月24日:程砚秋《玉簪记》《宝莲灯》;新艳秋《貂蝉》。
4月25日:程砚秋《金锁记》;新艳秋《二本虹霓关》《黄鹤楼》(反串周瑜)。
4月26日:程砚秋日戏《花舫缘》、夜戏《红拂传》;新艳秋日戏《甘露寺》、夜戏《十三妹》。
4月27日:程砚秋《春闺梦》;新艳秋、金少山《霸王别姬》。
4月28日:程砚秋《文姬归汉》;新艳秋《玉京道人》。
4月29日:程砚秋《三娘教子》(参加票友演出);新艳秋、金少山《法门寺》。
4月30日:程砚秋离开南京入川;新艳秋《碧玉簪》。
5月1日至5日,新艳秋依旧在南京演出,剧目分别是:《二本红拂传》《玉京道人》《困龙床》《苏三艳史》《宝莲灯》《黄鹤楼》(反串周瑜)、《四郎探母》(义务戏)。
从二人阵容上看,程剧团有老生王少楼、小生俞振飞、花脸侯喜瑞、二旦吴富琴、二路老生哈宝山、老旦文亮臣、小花脸曹二庚、李四广、慈少泉。而新艳秋团队则有管绍华、刘砚亭、朱斌仙、贯盛习、陈盛泰、何佩华,整体实力上明显要逊于程剧团。从演出剧目对照可以看出,基本上“二秋”还是各演各的。程砚秋演出11天,外加参加一天票友演出,一共演出剧目15出;新艳秋这一期共营业演出17天、一天义务戏,所贴的剧目大小18出(其中《苏三艳史》《玉京道人》《四郎探母》《黄鹤楼》《红拂传》各贴演两次)。
这次打对台,除了第一天《玉堂春》,都求一个“满堂红”的口彩,形成针锋相对之外,其他时间里,也就一出《红拂传》,新艳秋先唱了一场,隔了6天程砚秋又贴了一回。《碧玉簪》《法门寺》《宝莲灯》则是在程砚秋离开南京之后新艳秋才贴的。从演出剧目来看,新艳秋的演出剧目还是很丰富的,除了传统剧目、王(瑶卿)派剧目、程派早期代表剧目,还演出了梅派戏《霸王别姬》,另有三出她的私房戏《春闺选婿》《娄妃》和《玉京道人》,这显示新艳秋此时俨然一路诸侯,当时她挟“坤伶主席”的名号,是可以与程砚秋一较高下的。
这次演出之前,程砚秋虽曾到过南京,但唱营业戏是第一次,而且只演一周,所以戏院方面预期比较乐观,票价定得比较高。前排对号座位最高卖到三块五,打炮三天,个别场次上座仅六七成。而新艳秋的票卖一块六,上了满堂。虽然总体来说程砚秋收入上要高于新艳秋的满堂,但是卖不满座毕竟面子上不太好看,从第四天开始,程方也降低票价,最高卖到二块二,从此连演连满。大敌当前,新艳秋竭尽全力,贴自己的私房戏《春闺选婿》《娄妃》,演《玉京道人》当场画兰花、反串小生出演《黄鹤楼》,无奈程砚秋声势逼人,为扭转局面,新艳秋也只能降低票价,最好的座位降低到一块二,为壮声势,新艳秋还特请戏院方面联络在上海的金少山来南京助阵,合演《霸王别姬》争取卖点,在程砚秋强大压力下,总算稳住阵脚,这让新艳秋足以自豪了。
上海《戏世界》注意到此次“二秋”打对台,专栏作家“凤”谈道:“忆某次在(北)平,砚秋贴《红拂传》,玉华亦贴斯剧。座价程二元,王一元五毛。程之座几无隙地,而王则寥寥无几。玉华受此打击后,贴程剧忌与程对。”以当时人们的心理,二秋对台,程胜过新并不算新闻,而新艳秋打败程砚秋那才是绝对的好料,所以程砚秋的“六七成座”新闻不胫而走。这个“传言”在多年之后,经陈定山的《春申旧闻》渲染,形成一种错觉,就是新艳秋仗着有人(曾仲鸣)撑腰故意要与程砚秋作对,而且上演同样的戏码,让程砚秋卖座奇惨,狼狈而走。这并非事实,这样的描写和渲染既看轻了程砚秋的艺术影响,也贬低了新艳秋的人格。
1954年,新艳秋和程先生相遇上海,程先生尽弃前嫌,约她次日到自己下榻的国际饭店,说要教她中期名作,将程派艺术传给她。新艳秋激动得热泪盈眶,可因有演出任务她需次日离开上海。命运的安排往往出乎意料,这样的相遇竟成了诀别,四年后程先生英年早逝,新艳秋再无机缘立雪程门。
1983年纪念程先生逝世25周年演出在北京举行,73岁高龄新艳秋专程从南京赶去,和其他四位程派二代弟子合演《锁麟囊》,并单独上演一场大轴戏。她终于有了一次和程门传人一道登台的机会,并得以拜见程夫人,同享表达对先生怀念的权利。程夫人一句:“你就是我们程门弟子!”让新艳秋潸然泪下。古稀高龄的新艳秋毕恭毕敬地向程夫人执弟子礼,闻者无不感慨。多少年来如影随行,一丝不苟地复制程先生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字、一腔,晚年终得承认,新艳秋可以无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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