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檐
飞檐醒来，越过矮枝，
抓起风和雨水，
街道干净了，仰起头，
我手握化不开的浓雾。
一棵树转身，
掉落春天的叶子，
水忽冷忽热，
像蛇，游过桥洞，
飞檐敲响铜铃，
和树冠碰杯，
数只鸟飞起，
惊醒窗内的玻璃杯。
美人靠，回廊，木亭
和飞檐装进相框，
并不代表它们已经死去，
它们是活的论题，
在我的墙壁，它们真实，
并以实有抵御虚空，
但我知道，终有一天，
我们和它们，将无言以对。
戴顶帽子，我低头走路，
显示无比的理性，
而飞檐，额头上蹲着走兽，
白云移动得太快，
差一点就疯了，
我看见自己的脑袋，
在飞檐下摇晃，
像只理性的蟾蜍。
进入我的梦，
飞檐用翅膀交谈，
没有发芽，
春天欺骗了它，
裸露在夏天淋雨，
它打不开门，
进不去屋内，
去往秋天的路瘦弱，
好风景在路上凋敝，
它想飞去冬季看雪，
可是那一年，
翅膀僵硬，完不成飞行，
雪花没有光临它守候的南方。
漏窗
踩着季节的裂缝，
一千个人走过，
然后是一万，十万……
漏窗没能记住任何人的名字，
也想不起某一张面孔，
我是那数万分之一，
我盯住它看，
它不看我，我知道，
它一眨不眨地望着海棠花。
贴近它，用脸和视觉，
我看到海棠花，
在它的瞳孔里开放，凋零，羽毛般飞行，
时间加快流淌的速度，
四季在瞬间完成全部过程，
我摸摸僵怔的脸，
顿感皱纹横生，
闭上眼，再睁开，
眼前一片迷蒙。
记忆如一盘葡萄，
端上桌，
手指不断伸进来，
葡萄一粒一粒减少，
盘子内，桌上，地面，
皮和核低头沉默，
一只大狗，也许多只，
喘着粗气从漏窗经过。
一个人站起来，走开，
第二个也站起来，走开，
第三个……而我坚持坐在哪儿，
像晒干的阴影，由阳光洞穿，
望望远处的漏窗，
它很小，但感觉快乐，
我认为自己一瞬间，
走进了它的回忆。
站在泥土中，
我不是树，
下雨了，雨水，
流过我的身体，
我忽然蜕变为一棵树，
只剩下余音，
念响自己的诗，
一些音节跑去树梢，
还有一些去往漏窗，
半路上被雨水打湿了，
异常孤独。
漏窗和我在一起，
或我和漏窗在一起时，
我是具体的，
漏窗只是象征，
我手拿放大镜，
研究它的表情，
花丛里站立一只鸟，
一只砖鸟，
也是个象征，
此时我依然是具体的，
有血有肉，知恶明善，
喘息均匀，流畅，
像个人物……
从书堆里抬头，
一个男人或小男孩，
感觉学识匮乏，
难以成为高瞻远瞩的人，
我喜欢他不高瞻远瞩，
因此我趴在漏窗上看风景，
这样，除了风景看不到我，
我还可以不看，或假装看，
但别人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看。
还有就是，
我看风景的漏窗一把年纪，
应该无一例外地老花眼，
我贴近它们的脸往外看，
它们看不清我的脸，
它们眼睛难受，
看我是朦胧的，如水中望月，
我喜欢这样的效果，
直到腿肚子抽筋，
四季耗尽。
我看到穿裙子的女人，
对准漏窗拍照，
她瞥一眼拍下的照片，
嘴角一丝笑容，
她戴墨镜，看不清她的眼睛，
她应该看见了我，
由相机的漏窗里，
所以满意地笑，
我也笑，然后醒来，
起床，刷牙，洗脸。
我开始写诗，
写漏窗，写得很慢，
那女人按快门的动作很慢，
我闪开了，佯装四处溜达，
等她走开，我返回漏窗，
看她的背影，她穿高跟鞋，
臀部翘起，走得飞快，
却一直走不出漏窗和我的视线，
我满足地欣赏偷拍的图片，
继续写诗，写漏窗，
它也许不记得这样一位女人了。
屋顶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
——《周易》
——《周易》
桁檩
那年你怀抱金丝楠木，
你说它来自远古，
如今让它回归江南，
灵与肉，罪与苦，
已经还给上天和泥土，
你说枯枝败叶溶入弱水沉寂了万年，
化为黑暗只为找到救赎，
可是，屋顶之上，脚步泥泞，
是什么把梦魇扛过肩膀，
怀抱枯干残缺的躯体？
你打磨一截楠木，
为我造江南溢彩的房屋。
椽子
石板路湿滑，
那时，你的脚幼小，
喜欢哭，我们挤在一起，
过桥，我们扔石子，你击中
流泪的蓓蕾，我捡拾，空中的水花，
你的小手，高高举起，望见溪水，
月光般流淌，我们扬起的脸，
被椽木凝视，如慈悲的蝴蝶，在暮霭振翅。
你跳跃的音节上，
存放我匍匐的梦想。
驼峰
如今，水结成冰，
而你摔碎，生活的镜子，
岸上的迷宫在冰面之下变形，
我拼接断断续续的记忆，
树枝折断阳光，
裂缝处我寻找明亮，
斑斑驳驳的岁月，
坐满老屋四个角落，
你的影子，弯曲在笔直的墙面。
雀替
焚香后，
我们的乳燕归来，
誓言滞留北方，裹紧冰霜，
江南烟雨渐浓，
树冠，一千片叶子，
口含四季，春风里奔跑，
雀替的燕巢，
耳畔水流，细语飞花，
告别与回归之术。
斗拱
柱顶、额枋和屋檐之间，
斗拱享受阴影，
竹榻摇晃，
我翻开江南的伤口，
手指蘸满青苔，
写下硬木给我的起伏，
画出眼睛叠加在你岁月的负荷，
描绘我们走过和还要走的路上
点点滴滴的支撑，
神明的剪力，
人字形的
屋顶
踏渡径
迎春开了，她摘一朵，栽在土里，
但我明白花朵不是这样枯萎的。
熄灯后，她开始失眠，
月光是猫的利爪，撕碎窗帘，
她站立窗前数星星……
黑夜因此漫长。
在江南行走，我总是遇见水，
起初水是胖的，后来变瘦，
鱼睁大眼睛做梦，
梦见水的尾巴，清凉，扁平，弯曲。
看到踏渡径，就到江南了，
水乡的水，是太白的酒，
黑暗里的光明，属于月亮和白居易，
而踏渡径，曾为星宿入口，
如今，人在其中出没，
如果你只看一眼而没坐下，
将不会知道距离天堂有多远，
人说天堂，在一男一女，坐热的青苔上，
用不需要语言的目光看得尽量远，
夕阳挂在天边，又大又圆。
踏渡径连接房前屋后，
还有足够时光跻身穿过的满月桥洞，
一阶一阶往下走，
你可以接近水，接近叫河流的四个季节，
接近时刻变化的恒定，
从你心头出发的任一想法，
和一条去往渡口的船，
它摇落漫天星辰，
撞碎垂直在午夜时分的红灯笼，
后来，你自己的影子，
也是一条船，距离生和灭不远，
在水下晃动，在黎明潮湿。
踏渡径把脚步分开，
把重量和声音分开，
把不同分开，
把绣花鞋和红莲分开，
把很多水分开，
把镜子分开，
把两岸分开的分开。
窄一点的世界，多好。
光是采摘来的，经过筛选，因此稀疏。
而缘分，如果相遇，便不绕行。
高高的砖墙，供月亮攀援，
石板弄的睡梦，只一颗星星读懂。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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