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子》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
善者果而已矣,毋以取强焉。果而勿骄,果而勿矜,果而勿罚,果而不得已居。是谓果而不强。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本章中,《老子》似乎走了与惯常相反的路线——以前总是先说“道”如何如何,再落实到现象界以说人事。而这次,则是先说人事的道理,最后才总结出一个“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的普遍性规律。
其他的可不谈。而最后这个规律,或许与一系列重大的问题相关联。
在我们的印象中,万事万物自诞生起,就在遵循着出生——成长——成熟——衰老——消亡的几大步骤,无一例外。人们把这个叫做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可是,在《老子》本章总结的这十二个字里,似乎自然规律不是这样的面目。恰恰相反,规律并没有要带领万物最终走向灭亡,反而规律中的一切都应该是永葆年轻的。过分成熟而走向衰亡,是事物没有遵循规律、任由自己过分膨胀的表现。
物极必反,没有争议。争议在于:物是否“必极”。
后世的修仙者或“得道者”似乎深深地理解这个道理,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修炼,只是为了控制自身发展的程度,尽可能避免因“壮而老”而走向“不道”和“早已”。在《神仙传》等书里,总有人活了几百年几千年还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鹤发童颜、神方驻景都不稀奇。
可是,有谁挡得住月亮农历十五的满盈、以让它不至于走向残缺?有谁拦得住太阳爬上正午的高度、以让它不至于滑向西天?有谁止得住草木夏天的滋荣、以让它不至于在萧瑟秋风中凋零?有谁能让人免得中年的成熟深刻,以让他不至于走向老年和死亡?
是的,物极必反。同时,物生必极。事物“壮而老”,绝非“不道”,恰恰是“道”所安排的规律之一。人类的作为,至多可以延缓“壮”——也就是到达顶峰的时限,却不能免除顶峰的到达和下坡路的开始。在这个问题上,一切“有为”同样是徒劳。
假如事物的“壮而老”是因为“不道”,则生命的过程即是向着“不道”的深渊沉沦的过程。一旦到达临界点,万物将永堕“不道”深渊,再无法回到所从来的“道”了。《老子》用“反”的概念惨淡经营的循环论,却将因此无法成立。
五
《老子》三十六章: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陈鼓应先生在《老子注译及评介》一书的绪论中这样说道:
“三十六章可能是老书中最受误解的一章。许多人把这段话当做权谋诈术,这真是莫大的曲解。”
陈鼓应先生不乐意把《老子》与“阴谋”联系在一起。他说:
“这些是‘几先的征兆’,是对于‘物极必反’观念的说明,和所谓权谋诈术之语毫不相干。”
陈鼓应先生对这一章翻译得很是精彩,让人既看不出《老子》丝毫阴谋的味道,又一点也不显得牵强:“将要收合的,必先张开;将要削弱的,必先强盛;将要废弃的,必先兴举;将要取去的,必先给予。”
至于“国之利器不可示人”一句,他也解释为不可炫耀威武权势、不可以强大自夸自恃的意思。总之,是将《老子》与阴谋剥离得干干净净。
与此类似的是第七章: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面对着阴谋的嫌疑,陈鼓应先生同样为《老子》进行了一番精彩的辩驳和解释:
“不把自己的意欲摆在前头的人(“后其身”),自然能赢得大家的爱戴(“身先”);不把自己的利害作优先考虑的人(“外其身”),自然能完成它的精神生命(“身存”)。这种人,正是由于他处处为别人着想,反而能够成就他的理想生活。”
陈鼓应先生的说法确实精彩。但这些说法,怎么读都不像《老子》的味道——处处为别人着想,不把自己摆在前头,那岂不是栉风沐雨,百姓为心?岂不是朝乾夕惕,夙夜在公?事罢又谦退而不居功,只有儒家的圣王们才是这样的形象。
其实,是不是阴谋,并不在于陈鼓应先生的主观意愿,甚至都不在于《老子》的主观意愿——只要有人使用过“欲抑先扬”的手段并且成功地达成了目的,那就证明这种手段管用。历代有多少帝王将相韬光养晦,在关键时刻给敌人打出了致命一击,这显然是“阴谋”而不是“阳谋”。
或许是陈鼓应先生太迫切地想为《老子》辩白的缘故,他始终没有说出那句我最期待的话:《老子》也许不是阴谋家。但他并不是不涉阴谋,而是高于阴谋。
阴谋阳谋,都是谋。做事就要有谋划,谋划就要按照事情的规律来作判断。《老子》三十六章这些“将欲怎么样、必先怎么样”的排比句式,其意正在于为我们揭示出这种规律。有了规律就可以判断,有了判断就能去做谋划。至于这谋划的目的是否纯正,手段是否正当,行为是否道德,是阳谋还是阴谋,那都属于价值论的范畴。而《老子》这里的话,显然仅仅涉及工具论。
另一方面,在人的视角上,世界永远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但在“道”的高度,却存在着一个人所难识的“庐山真面目”。阴谋和阳谋的区别,相当于横看成岭和侧看为峰的分别;但“道”的领域只有一个浑朴的、完整的庐山。
所以,阴谋未必恶劣,阳谋也未必光彩。各种观念、各种角度,在其间错综复杂,各有道理又各自片面。而《老子》绝无意纠缠。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庄子和韩非都与《老子》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为何二者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庄子和韩非的跨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部《老子》的广度。
而庄子远远不是最逍遥的。在我家小区的后山悬崖上,那些趴在草窝里晒太阳的懒懒的猫远不知何为逍遥,却比庄子更加自由更加跳脱。正所谓“灵椿朝菌由来事,却笑庄生始欲齐”。同样,韩非子也远远不是最阴狠冷酷的,后代的人类还有很多阴狠冷酷的法典与制度将要被创造出来。
六
《老子》五十七章: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这些话的言说对象,显然都是手握权柄的人。
然而,即是对于帝王而言,“无为”也是一个相当脆弱的东西,因为“无为”总难以抵挡旁人的一点点有为,更难以抵挡自己心中对“作为”的愿望。就像一池深沉的静水,越是静稳,石子的波纹和微风的涟漪就越清晰。
可是,为什么要无为?为什么就不能有所作为呢?
《老子》的答案是:因为人类的能力和智慧,在“道”面前十分渺小,不值一提。道已经做好了一切,人只要顺应即可,不需要再刻意地做什么。人于道而言,就像庄子在《逍遥游》中自己说的一般,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支配着万物运行的“大道”,岂是我们这些微渺短暂的生命所能到达。因此,一旦达到了“至人”的境界,能够剥开人生的浮华外表,所寻到的无非是人与道之间无穷无尽、无可跋涉的距离。人类甚至连道都不必认识,这荒远渺茫的长度,本就是一潭最深沉、最宁静的水。
而后来的禅宗正视着这距离,于是悟到了“空”。(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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