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少犬子
他,是笔底烟花妙手天成的文学家;
他,也是引商刻羽玄妙入神的古琴家;
他,还是才干超群功勋卓著的政治家;
他,更是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多情郎……
他,就是西汉声名赫赫的一代辞赋家司马相如。
千百年来,人们对这位旷世奇才一直歧义纷呈:有关他的家庭背景和出身,他的具体出生年月和生活故地;甚至有关他创作的那些旷古奇篇,他与卓文君那场拔世骇俗的爱情。他著述的那些沉博绝丽的文字和历经的那些扑朔的陈迹旧影,令司马相如注定成为自古洎今一个不朽的传奇。
司马相如,蜀郡成都人,约出生于汉文帝九年,即公元前171年。也有人认为司马相如出生于汉文帝初年,祖籍在四川蓬州,后举家迁居的成都。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年少时的司马相如并不是“相如”这个名。和旧时许多唯恐儿女夭折的父母一样,为了年幼的司马相如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成长,远离可能遭遇的疾疢和无妄之灾,还有迷信中所谓的魍魉魑魅,在他刚出生不久,父母便给他取了个微贱的名,唤做“犬子”。
“犬子”只是书面语,司马相如的整个童年期,在父母邻居日常口里喊出来更多的,其实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狗儿”。司马相如永远不会猜想到,在他声名煊赫之后,他这个不断为人所熟知的“犬子”,竟被后世许多为父母者附庸风雅竞相效仿,成为指代自家儿郎的谦称。
一开始,垂髫之龄的司马相如对自己这个有点不雅的名并不以为意,他夹杂在一群与他年龄相仿佛的小伙伴们之间,终日与他们一起追逐戏耍,乐而忘归。乔林里不同脉络纹理的叶,灌丛里各式棘刺根茎的草,苍穹里尽情翱翔的鸟,池渊里自在游跃的鱼——他总是比其他孩子更迅速地记住它们的名,掌握它们各自不同的形态特征。而这些,都为他日后的那些辞赋创作提供了早期的文学素材。
那些玩耍的小伙伴中,有一个家住在城南名叫杨得意的,常常牵了自家的狗出来遛弯。因为司马相如“犬子”之名,杨得意偶尔会故意逗司马相如玩,在他后背喊声“犬子”,而司马相如应声回头时,杨得意却用手掣了掣拴着的狗绳,狡黠地笑道:“我可不是喊你啊。”当下次杨得意故伎重演又连声喊着“犬子”而司马相如不予理睬时,杨得意却追上他,装作无辜地说:“你怎么不理人,这回我是真喊你呢!”司马相如于是每每在接下来周边伙伴们的哄声大笑里涨红了脸,欲辩而不能言。
如果“犬子”之名只是令儿时的司马相如会偶尔感到有些难为情,那开口便会暴露出来的口吃缺陷却令他在与伙伴们的朝夕相处中时常感到困窘了。上天总是不能予人以十全十美,司马相如自小生得俊美,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可唯独说起话来有些磕磕巴巴。别人一两句就能利索表述完的话,到了司马相如这里却要费力讲上老半天。为此在伙伴热烈的谈论之时他不得不常常保持着沉默。到稍长大些时,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渐渐疏远起那些或善意或不怀好意调侃自己的伙伴们,渐渐喜欢上一个人独处。落落不群的独处习惯让司马相如早早地沉静了一颗年少驿动的心。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读书作文。原来书本就是一个广袤丰赡的多彩世界,书本里蕴涵的学识与乐趣甚至要胜于他与伙伴们在林缘旷野间的玩耍嬉游。
当然,那时的书本大都是厚重的竹简或者木牍。西汉初期缺乏初等教育的设置,蒙学阶段的教育多依靠私学。年少的司马相如,后来几乎终日手持简牍,席地而坐,埋头沉浸于那些先贤圣哲的浩繁卷帙中。白昼就学外傅,夜晚便在窗前秉灯夜读。汉初的人们大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夜晚极少有人家掌灯。很长的日子,司马相如家里那盏铜釭灯是周边邻里间夜晚唯一亮起的灯火。他拙于言而敏于思,看过的文章总能默记于心。从文字里,他知道了有个战国时期的思想家韩非,和自己一样有着先天口吃的缺陷,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从文字里,他还知道了当年追随汉高祖刘邦入关破秦后来封为汾阴侯的周昌也是个口吃患者。我们所熟知的成语“期期艾艾“里这个“期期”的典故就源于后来成为汉初大臣的周昌。
那些如夜空里的辰星一般璀璨熠耀的历史名家中,最令司马相如敬仰的,当属战国时期的赵国上卿蔺相如了。蔺相如以宦者舍人的卑微身份脱颖而出,出使秦国而完璧归赵、渑池会盟令秦王击缶、名将廉颇为之坦身负荆请罪的典故总是令司马相如击节称叹,一读再读。他钦慕蔺相如为人处世的高洁大义,也歆羡蔺相如的籍籍无名而一跃为相。他暗自以蔺相如为榜样,胆气冲天地奢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匡君济世,安邦定国。
为了激励自己的意志,还处在外傅之年的他便自作主张,给自己更名“相如”,并在某一天郑重其事地告知父母:“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只准喊我司马相如!这就是我正式的名字,以后别再喊我犬子了!”
司马相如的父母其实早早留意到自己的孩子有着超于常人的聪颖机悟。他们为孩子的自我主张感到惊讶,旋即便欣然接纳司马相如的这个改名,并当着上门造访的邻居和亲朋的面亲切而自然地改口唤他“相如”。
“相如,这名字不错!”虽然大部分的邻里亲朋都随声附和甚至赞美这名字,但并无多少人真正知晓这名字的来由。
古人取名字,名归名,字归字。一般少时取名,长大后取字。清人王应奎曾说:“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司马相如在父母及周边邻里都接纳了自己取的这个名后,未及弱冠又给自己取字“长卿”——字中加入美辞是始自西汉的一种习惯,这个“卿”含美辞之意,但不排除也可能含有钦慕蔺相如被拜为众卿之长的缘故。
少年时的司马相如博览诗书,且开始尝试着自己写文作赋。这在喜欢遛狗的杨得意以及那群未通文墨的小伙伴眼里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时距离京城迢远的西南地区偏僻而闭塞,山川阻隔,蜀道艰险,蛮夷风尚浓,并没有多少人家的孩子真正喜好读书、理解读书的意义。许多人家也只要求自己孩子会简单的识文断字即可。但蜀郡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却也孕育了司马相如的灵性,令他寄心楮墨且甘之如饴。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偶尔心情无端烦闷,读不下去任何文字时,司马相如从简牍中移开视线,观望着户外其他伙伴们嬉笑着奔跑呼啸,便常心生寂寥之感。那种寂寥之感始自他的年少,后来一直陪伴终生。好在,稍长大些的司马相如总算还有位能懂自己的体己伙伴——那就是家住在城北的王吉。王吉年长司马相如两岁,生性聪睿,心性颇高。较之许多同龄的孩子,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与司马相如十分投缘,两人心照神交,惺惺相惜。王吉常常从城北徒步到住在城西的司马相如家中来找他耍玩。晴天来,雨天也会来;白昼来,夜晚有时也会来。每次见面坐到一起,似乎各自闭塞许久的心扉终于对方身上找到了打开的锁钥,彼此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起评诗品赋,指天说地。而每当此时,司马相如在这位好友面前便毫无顾忌,总是谈笑自若,连口吃似乎都不那么厉害了。王吉非常佩服司马相如的才华,这份莫逆之交里包含更多的是对司马相如的欣赏。几乎每次到来,王吉都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那时司马相如家有良田几顷,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家道还算殷实。父母均是开明之人,一向支持司马相如的兴趣与爱好。为了使之学有所长,学有所精,他们倾囊满足着儿子的需求而不余遗力。司马相如在少年时代就展示出多方面的杰出才能。他不止喜欢博览群书,对于琴和剑也情有所钟。司马相如的父母于是因势利导,买来琴剑让他操练。司马相如虽生得身材魁梧,但却是阴虚体质,自小体弱,因而练剑也不失为让身体得到锻炼的一种方式。之后每天天刚蒙蒙亮,鸡尚未出埘,司马相如便早早起床,持剑于家门前阔大的庭院里花上几小时苦练剑法。晨光熹微,草木欲醒,依稀的剑影蹈空而舞,在时隐时现的银光里迅起疾落。而至日暮时分,他又常常背上鸣琴在屋旁不远处浣花溪畔的一处琴台旁安坐下来操琴弹奏。铮淙的溪水飘着无声的落花,伴着一阵悠扬清亮的琴声,映衬出一幅极美的夕阳晚景。
剑舒胆气,琴展心音。日复一日作息规律的舞剑操琴,锻炼了他的胆识,陶冶了他的情操,令司马相如成长为一位才兼文武、儒雅而又任侠的翩翩少年。
二 东邻女子
流光荏苒,转眼司马相如年满十八岁了。渐渐走向成熟的司马相如越发身姿魁伟,形貌昳丽。加之翰墨与琴剑的日熏月染,风华正茂的司马相如常给人遗世独立飘然若仙之感。
那年初秋的午后,好友王吉来找司马相如,发现他正在家门前庭院里,边低头来回踱步边蹙眉凝思。王吉猜想他可能在酝酿着某篇文章,不忍心打扰,于是就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
这不经意的等待里,王吉忽然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顺着庭院东面过去约莫几丈远的司马相如邻居家,有一名云发丰艳、面容姣美的女子正站在她家围院的墙头,借着一棵梧桐繁密枝叶的半遮半隐,正神情专注地凝睇着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正低头沉思,猛然间发现静立一旁的王吉,吃了一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已来多时了。”王吉诡秘地朝司马相如努努嘴,示意他往东面看。司马相如旋即会意,转过头,并没显出惊讶的样子。却见那女子发现司马相如留意到自己,便面带羞红地从那边墙头侧身下去了。司马相微笑着如把王吉延请至屋内。
王吉心细,道:“你是不是早发现那女邻居偷觑你?”
司马相如依旧哂笑不语,算是承认了。
王吉打趣道:“我在你身边站立多时,你没发现;那西顾的女子相隔那么远,你却看得一清二楚。你小子艳福不浅啊,看那女子的神情,必是早喜欢上你了。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早已暗通款曲了?”
最后这句令司马相如急起来,说话立时又变得有些磕磕巴巴:“没、没有的事!” 然后他补充道:“她在自家墙垣顾盼我已几个年头了。”
司马相如原本长着一张几乎能令所有怀春少女怦然心动的脸。东边那个女邻居是什么时候登上她家墙头开始遥望自己的,司马相如不得而知。他只是在某一天里,站在自家庭院中时,不经意里发觉,有双目光穿过两家之间葱茏而低矮的灌丛投向了这里。
那是一个颜盛色茂的美丽少女,投递过来的含情脉脉的似水目光。
此后,司马相如无论是屋内读书,还是庭院击剑,或者溪畔鼓琴,总能感觉到那双目光的存在。那双目光里饱含着丰富的内容,有淡淡的愁怨,深深的企盼,更有铭心的相思……在那双目光里,这个常身着一袭素洁深衣的翩翩少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好似来自天外的玉宇琼楼,不是寻常凡间人。
东邻少女老家在江州,迁来成都的那年,她才十三四岁。正值情思萌动的豆蔻华年,恰好地遇见了一个和自己心目中完全契合的人。从此少女的心事里,时时刻刻腾跃出这个人。无论走着,坐着,甚或寤寐之间,呼吸之中,尽是这俊美少年的举手投足。多少回她神思悠游似不在物界。多少回她趁了家人不在,偷偷到西面的院墙旁来,攀上搭在一旁的木梯,痴痴地朝着西面那个院墙凝望。她知道他是个安静的少年,她知道他不在庭院,就在里屋,或者就在后屋旁的浣花溪畔。
西面的那个少年和自己仅隔着两堵墙垣的距离,仅隔着几丈远的灌丛的距离。若各自推开自家的院门,彼此迎上前去,只需短短一两分钟。
可是少女的矜持与传统的礼教令她不能。那短短的几丈远的距离,有如相隔云泥天渊。那只需一两分钟就可到达彼此的距离有如相隔了万年。
她暗自侧面打听过司马相如的种种,她听凭自己的直觉,笃定司马相如是个善解风情的男子,能看得懂自己眼睛里的柔波。好几回她甚至遥遥地与司马相如的目光在无意里不期而遇——那是她这过往的几年以来生命中最美妙的瞬间。许多回她受不住这如电击般的相遇,羞涩地转过脸去。有一回她甚至激动得险些从木梯上滑坠下来。可渐渐的,她开始变得大胆,之后她开始无数回主动去遇合司马相如的目光。她对自己拥有的美丽是自信的,她企望用她流转的眼波暗示司马相如,暗示他走到西面的院墙这边来,暗示他走到自己身边来。她用充满言语的眼睛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她的整个身心都会是他的,只是他的。
可是她始终收受不到司马相如的回应。她起而疑心起司马相如尚未能读懂自己,继而才恍悟过来,其实是自己并不能读懂他。她丝毫不能确定自己在那个潇洒出尘的少男心中是怎样的位置。当他们的目光偶然相遇,他的眼神里并没有给她带来某种想要的信息,相反,他总是面无表情地、不动声色地撇过脸去,继而身影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久之,东邻女子的自信便开始动摇,内心日复一日变得恍惚而忧愁。她很快年满十五岁了。那时候的十五岁,到了女子快出嫁的年龄。媒妁几次登门去她家里见她父母,她总是借故推脱回避。她思慕多年的西面那个少年,也已成长为玉树临风的伟岸青年——可是,她想要嫁给的这个人仿佛情窦未开,不谙风情。
而真正,并非司马相如不解风情,只是他壮志烟高,刚脱离少年稚气的他还无暇顾及个人情感。感情的事于他似乎还为时过早。司马相如向王吉提起这个邻家女子,长长叹息了一声,说:“志未酬,业未定,哪有心思旁骛其他?”
司马相如早早便开始忧思自己的未来。他满怀着对未来的豪情,内心却又时常感觉到一片茫然。自古以来,华夏人“学优而仕”的观念根深蒂固,尤其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人眼里,似乎唯有走仕途才是求取功名实现抱负理想的最佳方式。喜好辞赋的司马相如同样概莫能外。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寻求通往实现他匡君济世抱负的切入口。司马相如生活的年少时代,正处于西汉初的文景时期,民间选拔官吏制度尚未完善,国家仍在沿用秦时的世官制,就是那些皇亲贵胄按血缘关系的远近亲疏,分封自己的家属亲朋在朝廷为官。汉朝选拔官吏重要的察举制、博士弟子考课等制度的确立都是在稍后的汉武帝时期。而我们所熟悉的科举制萌芽于隋朝,通过进京赶考进入仕途于司马相如根本不存在可能。
汉时还有一种捐官制度,那就是赀选。赀选起源于秦时的入粟拜爵之制,汉初由于连年战乱,社会经济凋敝,国库财力空虚,政府不得已继续延用这种赀选制度。这在封建社会早期对促进国家经济复苏有过一定的积极作用。此后赀选历朝一直沿用,当然慢慢也就变味了。到汉景帝时,纳赀标准降低,非商人者有赀四万钱即可任郎,自备车马服装,到京师长安听候选用。
那时朝中无人的司马相如可走的路,似乎就是赀选。景帝时期,朝廷下诏,“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又过了一年多,司马相如二十初度(古人年龄按虚岁论),父母置办酒宴邀来亲朋为他举行了冠礼之后,又变卖了家中大部分田产,耗尽了几乎毕生积蓄,为司马相如铺就了这条饱受后世争议的赀选的路。而他的好友王吉在他抵京师前一年已举家迁去了四川临邛。
为了司马相如能体面地去往京师,家人陪同他一起去东市买过新的马具。司马相如家里有一匹白马,那还是为了响应朝廷颁布的马复令而饲养的。西汉早期由于战乱导致马匹稀少而极珍贵,文帝期间开始,官府下令民间一家养马一匹,可以免除全家三人的徭役。当初司马相如的父母踌躇再三,买下了一匹毛色亮丽的小马驹,而今它已成为一匹壮实的高头大马了。司马相如的父母在东市给白马换过了新的辔头和鞍鞯,还有一辆新的独辀车。
司马相如驾着焕然一新的车马从东市返回的时候,须从东邻女子家门口经过。他惊讶地发现,那个默然凝望了他三年的女子正立在她家门前的路中央,满脸哀怨地望着自己。待下马走近时,司马相如发觉她竟眼角噙泪。
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的意中人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站立。她知道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像从一片云彩里降临到她家门口。她获悉了司马相如即将赴京师的消息,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挽留。这些年的寂然守望,不过如花自飘零水自流。
司马相如知道她为什么流泪,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了。他沉默了一会,欠身向她庄重地鞠了一躬,然后拽住缰绳,撇过辔头,一言不发地向前方走去。这个东邻女子永远未曾想到,她被他用寥寥数语写进了后来的《美人赋》里,千百年来被人诵读,解构,无尽演绎联想。(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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