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
村庄是雕刻家
村前树木高大了,
少根枝杈用必要的弧度探去沟旁,
修整好要两个晚上。
邻家的院墙轻微歪斜,
得刻个直角三角形支撑,
一袋烟工夫。
村北的柴垛太小,
冬天难熬,不够取暖,
抓紧把堤坡刻上菖蒲和芦苇,
给孩子们收割。
马厩的马,不爱惜力,
槽子后站着打盹。
给它刻张软床和木枕,
再刻个旋转星光的舒适的梦。
鹅就一只,孤单地用一条腿着地,
脖子和长嘴藏到翅膀底下,
不忍看搂抱在一起酣睡的白兔。
尽快找块合适的材料,
刻只更大的鹅,给它作伴。
柿子树下的石桌,
四只石鼓凳齐全,
茶壶茶碗落了灰尘。
阴影从西移往东,
光阴每天路过柿子树家门口。
坐门外抽旱烟的老人仿佛点燃自己,
头顶冒白烟,盯紧胡同口。
得给他刻个儿子,
从早晨带露珠的草叶,
从靠近傍晚的榆树林子,
从向村外频繁招手的垂柳的胡须中,
从偶尔想起来的大地方,
突然回来了。
家乡的黄昏
家乡有个黄昏。
我拉你的手过桌面,拍打两下。
它很特别。我说。像你的卷发有明暗。
每天,夕阳在家乡西边停一会儿,
看上去好像说过些什么。
我一直猜想。
斜坡土堆上的时光过得慢,
能听见野草节节长高。
河流和黄昏停步在远处。
我不想错过形容槐树的机会,
尤其黄昏把背后的云彩缓慢移动,
我认为槐树走了遥远的路,为了等我。
我来的地方更远,要越过虚无。
它接纳了我,黄昏接纳了晚霞,
我怀疑自己降生在它头顶的巢内,
探出头望了眼村庄,
我见过的村庄比整个世界还大。
等我顺着树干爬到地上,
才知道你正好坐在我对面,
像个小小的早晨。
那个鸟巢有点高,我当是星星,
如此天空就低,不怎么遥不可及。
每次想它,我会温暖。你别笑。
仿佛回到母腹,在温暖的湖里,
想象星光照耀的天堂。
想象最亮的星儿冲破黑暗。
家乡的黄昏只有一个,轮廓柔软,
像你的眼睛——你别反对。
它有时离我很远,无数个沉默的季节。
有时非常近,一个念头。
村庄的旧房子
在村庄遇到旧房子
像看见破损的牛皮穿日子身上
深冬和寒冷侵占了路口
转动门把手,一个人进屋
适应了黑暗后抱起百宝箱
门外一条空旷的街道
他记不得在秋天
把棉花柴连根拔起堆上墙头
也记不起大雪中爬上屋顶
将黑瓦片摆放端正
百宝箱塞满他残破的记忆
头发一路上脱落
旧房子一层一层掉去墙皮
无一例外,童年都活在苍老中
童趣已死,深埋旧房后面
石堆里干渴的蚯蚓钻开泥窝
无法爬去旧房边了却余生的古树
无论刺槐白杨还是梧桐楸树
它吐出最后一口白沫却望不到天空
那些灿烂的河汉仅仅是摆设
旧房子不为蚯蚓存在,也不为任何事物
但它让他们的幻觉窒息于年少之地
仿佛老人的拐杖敲击落叶
而落叶躺在大地的棺椁中
渴慕春风轻抚的枝头
持刀壮汉割断老牛的喉管
它面向东方跪倒
倾盆的血像早起的彩霞
太阳从它眼仁里升起
挥舞糖纸的小男孩跑过来
却一点点暗淡
流出一滴浑浊饱满的泪水
老牛终于跪下两条后腿
稳定如即将倒塌的旧房子
它面前,寒风吹,一万亩麦苗起舞
旋转的白杨树
特定的场合
蓝天睡在白杨树叶身边
炫光是它们的呓语
一张网抛过来
打捞我身上的化合物
于是,世界破裂了
像碾碎的昆虫的翅膀
白杨树旋转,用睡醒的叶子
和绷紧的树梢旋转
我的幻觉是草丛的蝈语
浅水游弋的鱼
是时间的蝌蚪从左边游去右边
甩动宽长的尾巴
搅拌黎明和傍晚的泡沫
以存在扭曲不存在
一个太阳和一万个太阳
降生在同一凹面
从我第一声啼哭和最后一声叹息
从星星的逗号和月亮的句号中间
一条河流简约
梳洗了两岸村庄模糊的日子
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像只有落叶飞舞过
像此刻——
我在白杨树的漩涡中融化
一身青草编织的衣裳
抬头望着树梢
总有列车驶过
列车驶过去了
从村庄和草丛之间
大狗返回侧卧在刚刚冲散的树荫
蚂蚁聚拢,搬家的事刻不容缓
蝴蝶再一次俯冲草尖
它相信惯性,但不认可浮力
阳光连续打两个响指
似乎有要紧的话说
我的帽檐告诉我
刚刚有风撕开过稠密的河面
某些波纹冲向我,并为我靠岸
格桑花抱在一起午睡
由于梦见剧烈的亲吻
醒后格外振奋,穿上了礼装
准备约一条鱼共赴晚宴
一切盛况空前
虽然我不认为此世界多么可爱
即使列车撕开过美丽的裂口
风又让它迅速愈合
依然不会有另外的时刻从中穿越或停留
在此际我只认可蝴蝶
用它认知的真理伸长触须
牵引一缕日光缝补外力的击伤
并按倒碎石中野草的头颅
此刻它宁可相信周围
有种浮力托举一切
而蚂蚁,重新抱成团
到达它们经营多年的山顶
想知道未来将发生什么
它们发现村外垂柳的阴影缓缓移动
一条大狗端坐着沉思
尾巴偶尔晃动,像村庄的烟囱
没有什么不能预测,世界一如从前
摘下帽子,走去河边
我为格桑花传递约会的信息
一条鱼似从相识
游进更多相识的鱼中
猛地看清自己水中的倒影
居然和蓝天一样平静、深邃、苍老
一条白色的火焰,从西向东
牵引着黄昏,向即将模糊的世界飞奔
想起春天一树杏花
杏花开了
我什么都不用做
不用把白的雨点送到天上
不用去河流上游,漂洗路过的云朵
我只需行走成一本册页
裸露在郊外
让风的手读它
蘸着从午夜飘来的星光
翻开树木因长大掉落的阴影
蜜蜂错失哺乳期
将彩翼和闪亮的蜜语打成包裹
蝴蝶驮来大田的禾香
一条河流的起点
送来与我交汇的入口
杏花开了,它的白高过红的屋顶
那个时刻,如果我有什么欢乐和忧伤
一定藏在杏花中间
藏在一瓣白靠近另一瓣白的距离中
在静寂的小院,一抬头
就簌簌飘落,像仲夏的夜雨
淋湿简要的情节
青石桥上的时光
因为大河
被会唱三百首歌谣的水鸭
唱瘦如家家户户使用的擀面杖
村外的青石桥
只铺上四组二十四块石板
就贯通了东西
走过去再走回来,仅用十五秒
那个下午,在这里
我耗尽两个小时,看它
两个小时不短,尤其不发一言
像两块钟表的漠视,灌满滴答声
没有可供交换的观点
它是一座桥,在风中沉睡
我认为它自成为一座桥就睡了
而我是一个人,世间行走
我认为我从成为人后就醒了
我用清醒看它
它用长眠不醒看我
我们交换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
站在桥上,也许它并不认为我站在桥上
远处白光起落,穿透我
有比生命更轻的浅薄
也许它并不认为我是生命
它感觉到重,一粒灰尘飞入镜面
从东往西,再从西往东
用十五秒走一个来回
然后折返,又用去十五秒
我重复做一件无意义的事
像时针划出美丽弧线
一段时光,在青石桥驻留
钻进暖的被窝,用十五秒计时
继续做那件无意义的事
来来回回重复折返
仔细数,桥上四组石板
每组六块,四六二十四……
上游不远风光无限
一只水鸭,爬上高坡
昂首从头唱那三百首歌谣
以减少睡眠,延长生命
白杨树梢的鸟窝
因为灰喜鹊相信白杨林
其中的一棵
会更多一点给她们平安,
她们还相信在杨树梢
眺望胶河比飞上房顶
更一目了然看清那个绕过
郭家南直村南边的转弯,
因为她们喜欢胶河
选择从这里开始不再往北
而是往东日出之地流淌,
她们还喜欢了,落日
总是缓慢地游荡去西边的大田
一缕金发浸入
胶河日日夜夜的流水中,
因为对家温暖的直觉,
四季用饱满的手
托举着眼见长大的小鱼,
小鱼用天真的尾巴
拖走她们也喜欢的白云,
而白云之上的蓝天
沉入水中和浮在树顶一样蓝
一样在流水的镜子里
被芦荻刺穿被树枝刺穿,
于是,灰喜鹊用默契搭建了巢。
她们相信雨水
虽然密不透风地下在周围
下成了网或瀑布,
但是由于总有一只收紧翅膀
立在巢的边上
用稳定的眼神望向另一只
飞来飞去的身影,
她们相信了这场暴雨
从一开始便存在朦胧美
存在不变的目的地
在彼此恒定的注目之间。
她们相信雪花
因为寒冷,从九天之外
用生命向大地飞舞,
于是一只的翅膀
不由自主遮住另一只的翅膀,
她们尝试并肩而立
在冰冻的门口
眼睛一眨不眨数雪花,
她们相信在温暖的巢穴之外
还有个洁白无瑕的世界
等待她们去爱。
于是她们相信大风
不是要分离她们的眼神
也不是为扬起沙尘,
大风起兮,她们相互示意,张开翅膀
她们相信羽毛借助风的梳理
只为承兑比翼的诺言,
她们相信河流,相信大地
相信翅膀下舒展的诗情画意
尽情呼喊彼此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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