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公园在左
往左的公园深入浅出，
无雪，斗笠和蓑衣还给房子。
很久没走前面的阴影了。
一群鸟降临。
雪松震颤着饥渴。
弯腰于枯黄的腹部，
驼背老人，
隐藏自己的样子像个婴儿。
同样的原因，我压低帽沿，
公园窄小并开始倾斜。
门开着，风拥堵在门口，
挤弯了我来时的方向。
道路另一侧，
湖水由于在我长久的
等待中，隆起，外溢。
石桥肿胀，跨两岸，像虹。
天忽然晴朗，拾回隐藏的一切。
石榴树用鲜艳的花朵怀念
腐烂于泥土的果子。
果子却无法靠近
想象中的幼芽，根须。
走着，走着，
便想转身看一眼过去。
公园在左。公园颤抖。
春天的和秋天的花儿
开在同一条路的两端。
轻描淡写碾过我的
却非花朵的凋片。
冬日取景
去河边写冬天的诗
模仿孩子做过的
掀开破碎的冰
重新封好
野苇借取夜色
把冰捏手里引燃
类似结冰的事
除了冷，不会再有其它原因
其实我是错的
结冰等同于羞涩
少女在冰封的河床
笑容凝结
夏天的芦荻感觉热
而冬天的芦荻
冷的过程是寻回自己
河流两岸人迹杳然
我只能“推”开身边的星辰
像贾岛“推”开一扇门
“阳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着
坐到冬天消隐”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翻找打火机
像个孩子
“野火烧不尽”叫冰的物质
融化寒冷的液体
胶河湾
斜照
之于身影，之于藏身世界的稀薄，有个角度。
之于心脏，是瀑布。
晨芦
心的夜歌醒着。
这刺入肉体的喉管。
我使用它。
转弯
分裂另一个我。
在水中，搂紧骨瘦的路口。
小浮莲摇晃，还有梭鱼草的直线。
浮流
嘴含远星的种子。
无力埋葬自己。
唇角掉落无穷的光瓣。
从此地浮现记忆。
旱伞草
更多意义无力发现。
只复写，复述，或映现。
重复经历过的命运。
深陷描述内部。
沉水
从浅梦浮现，被石头托举，蹲在岸边。
清晰，仿佛白昼的鱼尾，像沙尘。
如此唇红齿白，
如此良善。
树影
脱下的衣裳如果完整，我就会完整。
吞噬扑面的光亮。
沉入黑暗并非由于荒凉，这些安排早被默许。
此时剪碎的或许是身体，或许是衣裳。
桥
那些铁器、石器和土制的堡垒，
都是完整的。
书写现状。
无力还原影子。
一个花园。
鱼鳞纹
你的朗读带给我午夜的愉悦。
手指蘸着黝黑的沙。
淹没我的流星。
水生
无法停下，陪鱼群沉思。
惊悸占领了地。
找不回失散的部分。
丝绸的身体眨动迷雾的眼睛。
太阳和三棵柿子树
起初天的幕布密不透风
太阳醒了，睁开眼
只在下午经过一条河流
那时候柿子树，依然还三棵
钻进不同的季节梦见不同的身体
太阳选择在午后把长发浸入水中
自古及今，独揽铜镜
我走着，似乎像在散步
那是段不断重复的距离
河水如炼，一截平滑的蝉翼
自始至终围绕三棵柿子树
没增多，也不减少
我见太阳睁开另一只眼
不对称在世界的软弱之处
河流像它的左眼滴落的泪珠
风吹不开稀薄的空气
柿子树靠近另一棵柿子树
不会酿造危险
木栈道贴近水边
与河堤之上的道路平行，也不危险
沿着那条河流，我走了一个下午
始终无法走出柿子树
和太阳的注目
麻雀飞落，在三棵柿子树其中的一棵
谈论昨天或另外的下午
海鸥奏鸣曲或记念一位朋友
中年时望同一片海和年轻时不一样
是不是海鸥也得了健忘症，背对我一直飞
它们抵达的海域，浪花卷走幽蓝的名字
浪花是破碎的，连在一起，发出光，相互埋葬
你已经走远，像浪花退回海里
朝南的山坡，花儿在开，而它背面，有星落
海鸥是蓝天的鱼群，白云是海的翅膀
木栈道长廊，比我想象的深远
你用手指蘸雪花写字
你写的字会低飞，掠过海面
写下的字我大都不认识
但我记得礁石的赭褐色
看阳光，多像古时候的碎银子
也如中世纪的雪舞
走进你的博物馆沉睡，偶尔听海鸥
一声或多声啼唱，朗读陌生的符号
一个小镇如深夜的车站停在海滨
当我醒来，始发的车载走最后一粒星辰
海水吞吐礁石
我爬上它丢弃的牙尖，刮下一袋盐
我品尝到咸的滋味
不留痕迹。花开了
蜜蜂等待我擦亮眼睛
阳光遗忘了它的阴影
躲在海面上呼吸
再一次洗过海澡的鸥鸟
清洗了吟唱的歌声
坚固的泡沫凝结的誓言
与远离的脚印重逢
梧桐
家乡的梧桐树长得好
河流蜿蜒，很久没听那些淙淙了
裹头巾的女儿们长得好
抬头便望见梧桐花果
她们赤着脚，河流上走
梧桐树也跟着走
头顶的响铃，一直摇
家乡的梧桐树比村庄高
用一条腿站立，就真的好
白杨树周围
她
她从桥上接近我。
我躲进她的幻想症，褪尽叶子。
我覆盖了她，用秋天。
你
你不在距离中靠近，也不经由时间。
我挥舞雪花默想你存在。我把雪花当成你。
你的一生都是白的。
可一生的说法多么荒谬。
他
他是具体的，像颗牙齿。
我通过向上感触他。
我的疼痛来自他抱紧我旋转的午夜。
鲜明如一次撕咬，裸在半空。
它
它的所知，无法转述。
我只能低头看它一天天矮下去。
记得我蹲在地上如同站立。
那些时光漫长。
我
如果你路过我走的路，你就是爱。
但你看不见。我的路边，只穿行四季。
一个交叉点属于上帝。
周围
雪擦掉花边。路循环脚下。
雨滴冲入河水流浪。风吹走云朵的棱角。
一首诗落叶纷飞。
最近的远处，飞鸟坐守消融。
原来这就是辽阔。
相遇
她走过去了她还会回来。
你喜欢遇见我像什么也不曾遇见。
他是虚无的却手握万象。
它认为我是见证但不是唯一。
有颗向下扎根的心为此我求教周围的黑暗。
我认识花朵也认识陶罐
我认识花朵，也认识陶罐
我认识的花朵是薄的
陶罐是圆的
我认识花朵的橘黄
在一片尚未苍老的土地
我认识陶罐的泥土
在未被烧成骨灰之前
它们眼睛明亮
我想通过它们认识世界
通过软的身体和僵硬的粉末
我想通过它们到达自己
通过稀薄的路面，触摸终点
一路上我认识了更多颜色
包括近处的绿，远处的蓝
再远点的灰和更远处的小黑点
那遥不可及但我并不在意的真理
一座海洋，白花花的盐
一条河为我流淌
把割草和写诗
当成一条河为我流淌的命题
草长在河边，我就住河边
诗因此浸满了水
牛羊肥壮，日夜流淌
如果我遗忘了什么，便去割草
我看到，破碎的月亮
和完美的泡沫，被大地捧着
如果我忧伤，就沿河堤一路写诗
我捡起风解下的雨披
月亮丢弃的口罩，星光脱落的睫毛
还有从无数枚柳叶飞走的口哨
假如忽然累了
我知道一条河在为我流淌
展开不规则的镜子
让我看天的高度，鸟的飞翔
明了转弯和平直师从于同一片土地
银杏叶是甜的
村庄秋天的左侧，飘扬金色的糖纸
我是那信它甜的孩子，邻居说：只有米可以吃
米是它青涩的果实
咬破它的唇，才能吻它糯的牙齿
可我不喜欢它的苦味，和满地打滚的坏脾气
我喜欢的傍晚是安静的
跳漂亮的舞蹈，但无声无息
像展开膝盖上的糖纸
只许可拴在村口的黄牛，偶尔对日落一声吼
我喜欢的时光是悄悄的
它收留晚霞的柔美，曙光的低语
我喜欢看它的时候是奔跑的
碰碎的露珠是惊恐的
喜欢跑丢的鞋子里，住上金色的蝴蝶
我在说我的童年，裹在银杏叶子里
从高处落下，舒缓地，伴黄昏苍老
飘向田野，像一片片甜蜜的糖纸
你晓得，我时常打开抽屉
取出那片糖纸，在上面画符号
半个夕阳很大，一粒果壳很小
像一只竭力飞往遥远之地的黑鸟
青瓦红瓦
它能记住一些事。
比如如何被一双粗糙的手
搬上牛车，碾碎许多车前草
到达某个陈旧的院落。
至今它还后悔，没擦干净身子的灰尘
便被摆在了房顶，还好看见了
日出。那个铁饼，有时候叫落日，
那是张它认为最平淡无奇的脸，
远不如自己的表情丰富。
比如它瞧见炊烟便会沉思，习惯了
每天沉思三次；而一旦下起雨，
便竭尽全力地哭，直到眼泪枯干。
它讨厌雪和风，但是只有风的时候
便怀念雪，下雪时怀念风。
它常常纠结于两者不能调和，
还纠结住下面屋里的人，
为什么不断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
晾衣绳
固定在两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之间，
它想证明自己躺着还是站着。
它极力目视树顶，的确正躺在树下，
但当它遥望晨曦和落日，便认定自己站着，
且站得刚刚好。风呼啸而来，
树叶从身边滑过，它觉得树的站立
是个悖论，欺骗了它拥有的常识。
有时候看见一只狗躺着走，
它想笑，却被直立而起的吠声刺痛。
老妇人裹着头巾，走向它，
让刚洗好的衣服躺在它身上，
水珠垂直滴下去，滴在老妇人
肩膀、手臂、膝盖、脚面上，
她斜起身子躲避，就一只脚着地。
它的思维混乱至少一天，
痛苦地扭动，凹下一个大弯。
墙头
家乡平原多，随便站在哪儿，都是中心
随便怎样走，也走不出那个圆
每个人都是一个点，被等距离的圆弧控制
像牛犁地，走过去，再走回来，一年又一年
在大平原的圆圈内，留下不均匀的痕迹
留下故事，因为相似和平淡，不需要记录
仿佛草和庄稼，该怎么生长还怎么生长
该怎么无趣还怎么无趣，只跟随时间摆动
重复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黑夜白天
我也在其中驻留，像只葫芦，蹲在墙头
消磨清晨第一缕霞光，若不是第一缕也没关系
总会有一缕经过这里，看我打磨朝露
看我把一滴露水打磨成可视的明镜
看我在它里面滚圆，明亮，反射阳光
甚至装下整个傍晚的余辉，或卸下鸟群的鸣唱
我用想象的脚步，走过空阔的大地
走过自己，披一件黑斗篷
这时候我像蝙蝠，我只是偶尔想飞
堤坝
感谢神明把一面镜子，安装在左边
把开阔地，铺平去东方
让几间房屋的村庄，呈现眼前
那条堤坝，随意的一笔
画出湖泊的岸，平原的边
它让我知道可以与水为邻
不用举目，便能打捞日月，虚掷时光
也赐予我奔跑的领地，一口气
能跑多远跑多远，怎么跑
都属于回归自然，属于落英缤纷
如你所知，人生难免陷入疲顿
它送我走去那条长堤，柳林如茵
走一段，坐下来，手缠柳枝
看一面湖泊，也让湖泊看自己
飞过去的，是翠鸟和幻觉
望湖亭
看得久了，会忘掉一些什么
比如如何来到这里，因为什么开始
看得久了，也会想起一些什么
比如多年前的梦境，梦里的老友
比如经过的花地，被忽略的粉色装束
看得久了，湖水的蓝会褪化
会裹在季节身上，打上灰白的补丁
会因为不经意的眼神，躲进背景后面
看得久了，翅膀会苍老
星星会飞到黑暗里去，会漂浮
会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叼着烟头
看得久了，时间会溃散
会虚化所有凝固的景物和片段
比如一根柳枝荡漾，一片落叶飘落
一丛湖水深处，望湖亭略微倾斜
善良的缺口
家乡无山，
落日的脸没有笔架可搭。
家乡也无高楼，
黄昏的铜铃只能挂在树林。
牛羊都回来了，
牵着急促的雁鸣。
家乡只有平原，
那里有个善良的缺口，
供夕阳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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