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生做菜喜欢关上门,在她看来,厨房应该和卧室一样神秘——可还是允我看了个透彻。
行走天下,见得多了,上手又巧,她憎恨菜谱,讨厌围裙的形式主义。她擅长用很中国的食材调很西方的料。
那年我与几个朋友去欧洲旅行,走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看完高迪建筑和兰布拉大道,又去了周边的两个小镇,锡切斯和贝萨卢。锡切斯以电影节和狂欢节闻名,海滩看上去很美,房屋都被刷成乳白色,映衬着碧蓝的海水,唯一的缺憾是太过喧闹。与它形成鲜明对比的贝萨卢,则是个内敛的古镇,中世纪城堡、犹太人街区都是又老旧又结实的样子。
地陪说,今晚去感受一家私人厨房,味道很东方,哦对了,她是你们青岛老乡哦。
明知道这是件跟推销旅游纪念品大同小异的事情,理智上排斥,可中国胃太没有立场了。连日来的海盗培根、奶酪、海鲜饭已经快把胃折磨疯了,它们向大脑皮质发送信号,神经中枢向饥饿中枢发出指令,理智就彻底溃败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见到了私人厨房的女主,琴生。
琴生有着青岛女子的一切特点,性格爽利,骨架挺秀,长发纷披,眼风上扬。果然,不出一个小时,她就把连同自己名字来由在内的所有历史都交代了。
琴生的名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在青岛出生,青岛别名琴岛;二是在中学当音乐老师的父母希望她日后成为小提琴演奏家,命生琴音,图个口彩。怎奈琴生学琴不用功,父母偏又严苛至极。都说琴童没有童年,琴生一边练琴一边挂着委屈的泪,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光。
终于考取上海音乐学院。离开父母的看管,琴生觉得自己像被放飞了一样。为了赚外快赚热闹,她随师姐去星级饭店拉琴,出入奢华场所,她开始颓废,不停地换男友,翘课,挂科,终于在大三被学院劝退。
青岛已无颜再回,为了生存,只好继续去星级饭店拉琴,这一次,她拼死抵抗任何诱惑,三尺以内任谁都能感受到她那逼人的寒气。来自内部的潮汐,主宰生命的律动,包含了任何可能与不可能,像一次绝地反击,像大海完成的分娩,那么痛,那么骄傲。再拉《天堂电影院》的电影插曲时,忧伤被诠释得无懈可击,一种绵延、细腻和悲情,常常让听的人泪湿眼眶。
至于后来怎么辗转来到了西班牙,琴生说得很雾化。出于礼貌谁也没有追问一句。只知道她已经来了十年,嫁的是“老海盗”,一个退了休的远洋船长,拥有多次环球航行经历,见惯风浪。
何须多问。天下偌大,琴生像一粒随风的种子,落在地中海的中世纪小镇,苦涩或甜润,都已成为她的丰赡生命的一部分。异乡见老乡,偶然的相遇,我等只需记取她生命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断面,便已很好。犹记得那晚,琴生的菜妖娆至极:整只去皮的西红柿,毫无破口,里面却塞满去了壳的贝类海鲜。西红柿透明鲜艳,海鲜滑嫩多汁,一旁缀着用扇贝壳盛放的调料只是我至今都没有猜出来,海鲜是如何被裏进整颗完整的西红柿里的。
琴生还做了海虹两吃。在西班牙菜里,它被叫做红白两式。红式做法是加西红柿蒜粒香菜,白式做法是放葡萄酒和迷迭香。琴生仍记得青岛的海虹物美价廉,做法也很粗暴,满满一锅煮开了,全家人闷头吃上半个小时,吃到见底,发现汤是奶色的白。
琴生做菜,先是为了自恋,侍弄的是自己的心情,其后才关照食客味蕾——这一次,食客的味蕾将发生怎样的艳遇,完全参考假装温柔之厨娘的当日荷尔蒙平衡程度、前夜睡眠质量、身体状态与空气湿度,等等。
绝妙的做菜等于作秀。且是创意之秀。琴生不按常规出牌,随性大,不重复灵感,甚至,做出来的菜是要有点妖气邪气的,否则没意思。伺候一家老小三餐,不叫做菜,叫主妇职责,属分内活计。即便色香俱全,那色与香的浓度也会因为每天的使用频率而大大消弭。好东西都耗费不起。
吃着聊着,聊着吃着,到最后,餐厅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非常安静,我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最后一道,琴生把装汤的盘子从柜子里取出,洗好擦净,一勺勺把汤盛入。然后端上桌,再放上黑麦面包。我低下头去,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看她,一直到把那盘汤扫荡干净,最后用面包擦净盘底。几个同行者也跟我一样。
什么汤?这样一件格调与俗流迥异的事,倒真要问问清楚的。“没什么特别。知道你们要来,我早晨起来用瓦罐炖了一只鸡。火候到了,把鸡捞出来,再把鸡汤里放了土豆泥和新鲜鱼蓉重新滚开,加了一点牛奶和白胡椒而已。现在还有一大盘手撕的鸡肉丝,大家要吃鸡丝面还是麻辣鸡丝啊?”都要。
看着我们贪婪的样子,一晚上只是拿着葡萄酒微笑的老海盗终于说话了:“不要表扬她,今天过后,她就会忘记这一大桌子菜的做法。”
琴生连连点头,笑得像个纯粹的青岛姑娘。
插图:妖娆厨娘(阿占 画)
《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转载
2022.6.29 A8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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