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棠梨之花
那天阳光灰暗
棠梨很白
这棵大树，让我抬头
看它隐藏整个冬天的花语
它的叙述语无伦次
过去的事很难说明白
只记得棠梨
说起百年前星光璀璨的夜晚
喜欢一个住在虚无之地的年轻人
被它召唤到跟前
我怀疑它是说自己
语言平淡，借用别人的名
虚无之地，依然虚无
真实地托举了我
我能看到的也都真实
太阳躲在四月的开始之处
风起于墙角，准备越过断草
窗玻璃和昨天一样透明
挡不住可视之物
树干粗黑，花瓣白皙
它们之间的故事和我隔一条马路
此时我和所有经过的人一样
要么抬头要么低头
和从未相遇棠梨之花一样
美人梅物语
三天热，两天冷
这是四月，梅花像个说谎者
开在小区水系边上
起初只知道它叫梅花
后来得知叫美人梅
美人梅属于梅花的一种
它不该开在四月
应往更寒冷里开才对
开得越冷越美
像众多美人那样不拘言笑
也不说谎
安静于雪幕中
不主动相认将要到来的人
如果不识这株美人梅
就不会去找更多美人梅
把三月和以前捆扎在路边
往四月深处的沟坎走
那里一群美人梅开了梅花
没有一朵与我相识
也没有一朵我不相识
我认得它们的前提是我并非梅花
它们不认我的前提是
它们是美人梅
一群姑娘来看美人梅
看完就走了
我离开时带走她们的记忆
准备装进相框
挂上五月明亮的墙
桃花滴
此时眼睛微闭
微闭的眼心跳
此时在听的
怀揣着流离失所
夕阳如开裂的桃核
淬火的杯子端在手中
锦帛撕裂之音，点燃蚕丝的烟
鼻孔流出花香和满足感
赶夜路的马驹，蹄印丢在河边
清晨，我去打水，看两行鲜红的痕迹
岸上桃林，头裹彩巾
草丛中躺卧
我是被它看护过的流水
我的大部分，属于它
剩余的微小颗粒
被它含在嘴里
风推开路口，关闭窗子
桃花挡住绕开我的路
笑不露齿
为它拍一组照片
关闭了与花的联络
一支曲柳
曲柳如它的名字
弯弯曲曲
庭院方正，微风如雾
流得干的河水，从上游来
聚成我想要的漩涡
它四面摇摆
足以拉我上树梢
矮墙石缝的春光
越过为它明朗的节序
拍打我像拍打复苏的虫
不用怀疑春光明媚的手
长在柔情的妇人身上
那纤弱的划痕，从顶楼的阳光开始
到一支曲柳碰触水面的末梢结束
定睛于摇摆不定之中
以开阔纳我入流逝与陌生
枫花雨
把液汁从身体最里面
往外挤。它挤的时候我在一条河上走
一条无水的干枯的河床
它从黑暗深处把白挤到枝头
下雨了。它的花像场雨
下到我身上
我体内死过的鱼因为雨水
喜欢了满树的花开
河床的鱼骨萌生复活的愿望
因此，我与它交换色彩
发芽的米粒和用于耕种的水
扒开河床的淤泥
找出多年前一条鱼的遗愿
正如现在我对一株枫树的请求
我摇晃它的枝条
下吧，花雨
下到河床和鱼腹里去
下到我凹而深的瞳孔
听雨水从肩胛骨流出
从指尖脱落
把牵引我行走的河流淹没
樱花束
每年，她们来和世界相聚
不为相识，不为爱恋
她们通过各个路口聚到同一个路口
彼此看看，并不问候
谁和谁执了手我们无从辨认
春风把她们梳洗得干干净净
安排她们垂下枝头
每年，她们来一次
和世界道别
走近梨花
蜿蜒河堤下面
一块洼地
绕过两间红瓦的旧屋
我走近梨花
梨花已开
开在它认为温暖
我也感觉温暖的季节
四月的虫
在树下苏醒
并未把我当成外来物种
我们共享这片洼地
和梨花的颜色
我走之后
它在我脚印里唱歌
逐渐变身为蝶
在我的梨花诗中飞舞
它是白色的
翅膀如梨花的瓣
我记得那座瓦屋的门窗
因躲避冬寒而关闭
此时梨花细长的枝条和花束
正好垂下并敲击着它
紫白丁香
今年去了凤凰公园
每年我去一次，看丁香
闻它的香味和在花海坐会儿
今年的紫白丁香
与往年差不多
白丁香像枚图钉
紫丁香也像一枚图钉
清淡的香味钉在我身上
这香味和十几年前的也差不多
那时候我每天经过苏州的
一个著名园林
丁香味越过砖墙
洒满我全身
凤凰公园看丁香
总会有过去的东西浮上来
再从它们的阴影中
沉下去，像枚生锈的图钉
钉在疏影斑驳的草地上
今年的气温忽高忽低
紫白丁香开的比去年慢
来看花的人也少
西府海棠
门前的西府海棠
今年的花是去年的两倍
和前年的数量相仿
差距在几朵之间
本以为只有这株海棠
花开有大小年之分
走了几处海棠集中的地方
也问过种海棠养护海棠的人
他们说所有的西府海棠
都是隔年茂盛
中午燥热，需讨杯水喝
进得村外一家占地四亩的苹果园
一对老夫妇正在看护房前
用红色砖块砌墙
树龄超过二十年的苹果树
分成四行站在园内
树梢开始发芽
驼背老妇人端来热茶
看我一气喝完又端来一杯
指着房屋西山那株硕大的西府海棠
说今年是海棠的大年
就是苹果的小年
从早上到中午一直搬运砖块
她脸上的皱纹里
残留着盐渍
其中一滴汗珠还粘在睫毛上
没掉下来
我爱她内部寂寞的不语
一年比一年更爱樱花
从单樱到多瓣樱，从清晨到傍晚
从一个人到一个人，划着船，看两岸
太快了，岸上风景只剩风的划痕
又太慢了，风中那来来回回
扯不断的的鸟鸣，就这样停靠吗
仔细数数，一瓣一瓣白樱
数到她岁月的里面
春天静寂的树下
爱上她内部落寞的不语
很少更轻的光阴浮出水面
中午是轻的，托不住碎的树荫
入夜的星光是轻的
飘向蹲在水底发呆的弯月
我是轻的，过路的云
不小心掉进花团锦簇的湖
我爱的白樱却是重的
她压弯了枝头
俯下身，吻了世界的唇
皂角内部
据说，桥北的皂角树
超过百岁高龄
可我不能从树洞穿过去
翻看时间的凭证
也不能因此视它已苍老
它2015年的新芽
依然年轻透明
它是习惯了拐杖的婴儿吗
我确认桥下的鱼活着
可我不能断定所有的鱼活着
它有婴儿般的小手
善于抚摸和雕刻
停在桥头的时光收留了我
但我不认为它在倾听皂角的心跳
鱼了解一滴水意味着什么
桥下流水成湾
皂角静止在镜子上面
看一位老人为婴儿拍照
拐杖立于丝绸的水中
因为光照而弯曲
一群鱼若有所思地游来
与它合影
我摸摸胸口
皂角树的洞口忽然变大
原来我一直住在里面
专心垂钓
草地上坐着读书的学生
草地的草生出幼芽
周围的树，还在开花
连翘，碧桃，海棠，还有金银木
楼房隐隐约约在远处
是个住满陌生人的小区
和公园隔着一堵墙
我只能看见它们的上半部分
读书的学生坐草地上
眼前是打开的课本
今年的绿草长在去年的枯草旁
她们看会书
其中一个站起来
用远处的花树作背景
拍下一张自己微笑的照片
小院牡丹
小院牡丹比植物园
和公园开得早
算下来早一星期
而神造天地万物只用六天
大朵牡丹悄悄睁开眼
傍晚时分，我看阳光倾斜
穿透了紫红色和白色的牡丹花瓣
那感觉很好
像早就安排过的一样
微信同学圈传来
高中毕业三十年聚会的消息
大部分同学三十年没见
已经记不起十八岁的模样
牡丹左右摇摆几下
晚风从屋前扫过
相机里的牡丹是静止的
光也留存下来
两只大狗跑下楼
意思是让我带它们散步
我们在小区的楼缝中穿行
它们跑得比我快
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一会儿又出现在我面前
夕阳，仿佛一只鲜艳的眼睛
刚被牡丹花染过
榆钱的正午
山不如榆树高
我在山上，也没有榆树高
榆树长在山下几块大石缝隙
山是人工垒砌的假山
榆钱从榆树的细枝长出来
像蚂蚁
从山下往山上爬
再爬到树梢
正好靠近我的无知
金色屋顶
从它爬过的山前面矮下去
戴一顶正午明亮的帽子
而我头发凌乱
像骤然升温疯了的阳光
它想把春光买下来
榆钱摇摇晃晃
原来江湖，如此空寂
原来我，举着相机
两棵桃树间有我熟悉的事物
它们在那儿
像我熟悉的事物
而碰到熟悉的事物，我会忧伤
两棵桃树之间
有我熟悉的空隙
我忧伤于无法从它们的距离中
行走
桃花有分寸地开着
每年把熟悉的春天打理
我熟悉这棵树和那一棵桃树
但并非熟悉每朵桃花
因此，说起忧伤
我只能在选择中忧伤
我试图走过去
从两棵树的缝隙
从它们叙述的美景里
中山杉的翅膀
中山杉，一种杉科树
落羽后生新羽
新羽生在我视觉的局限内
落羽去了时间的后面
也许，那个冬天
并不在我行走的路中
它褪掉了羽毛
杉的翅膀，不为飞翔
只为刻录飞的梦想
或仅仅需要长出来
有人悲伤于他人的独来独往
中山杉有一条来的路
还有一条去的路
我的悲伤和很多人相同
悬挂在杉树无语的来来回回中
长出刻骨却模糊的幼芽
只需一个点清晰就足够
更多的虚幻是为了
记住某个时刻坚守的注释
一组核心的词
一个单词
足以表达某种色彩
即使这颜色尚未调和完成
雨滴弹奏大地
也弹奏故乡的河流
它侧耳，用翅膀听
等待文冠花
去年，朋友在花园
栽植文冠树
他说也叫降龙木
两个不太相干的名字
如它的树干和花瓣
他说这是稀有树种
我也认为从没见过
所以，想象不出花朵的颜色
朋友说文冠花异常美丽
因为稀有，难得一见
于是我按住这个春天的尾巴
不让它溜走
夏天还是到了
朋友发来文冠开花的图片
而我身边只收留过那棵降龙木
不肯绽放的蓓蕾
重量
一斤花和一本书重量明确
还标有准确的价格
一本书翻看后，重量消失
一斤花也不见了
它们用不同的方式进入了我
过秤后体重却没增加
坐上板凳头晕晕的
仿佛灵魂的谷穗垂到肩膀
说不清是因为重还是轻
吃饭了。女人喊
我喜欢的
我喜欢所有植物
某些小动物
我喜欢植物和小动物之间
某种亲缘关系
一只金色毛发的小狗
卧在草上
夏天在它眼里长大
深秋的枯草
刚好遮盖了一只小鸟的尸体
它们抱在一起的温暖
刚好感动了过路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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