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来粉刷楼道墙面的粉刷匠就临时住在我那个单元一楼靠西边的那套房子里。那房子起先是附中的一位老师住着,前两年那老师搬出去了,房子就一直空着。这栋教职工住宅楼近年陆续搬出去了好几户人家,平常楼道里难得见人影,那几个暂且住过来的粉刷匠于是给这清静的单元楼平添了几分小小的热闹。
他们年龄在二十三四岁左右,均是一副刚脱了稚气从乡下初进城的模样。喊他们为粉刷匠委实是对他们的一种过分揄扬,因为看他们接下来的粉刷技术就知道了。自他们来楼道粉刷墙面的那天开始,从墙上、顶上掉落下来的瓷粉便弄得满地都是,偶尔经楼道走过,鞋底便沾满了白色滑腻腻的石灰粉,那感觉犹如冬天走在了雪地上。到家门口须跺跺脚,将那石灰粉抖落,才能踏进屋里。我怀疑一桶石灰粉足有三分之一给浪掷在了不该出现在的楼道的台阶和扶梯上。当然,他们的身着的军绿衣装同样免不了那白色物质的临幸。有时我小心翼翼从楼道经过,看到他们有的头发甚至脸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石灰,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于是对他们本欲美化环境反把这楼道弄成了脏乱的行为便不由付之一笑。
他们充其量只算得上学徒工。可是这样简单的墙面粉刷请个师傅来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或许社区请他们来也是贪图着这劳力的廉价。那几个粉刷匠倒落得个自在,每天在楼道里一边粉刷墙面的时候,一边大声地唱着跑调的歌。墙壁隔音效果差,有时我在三楼的屋里,一整个上午都能听到他们在楼道里尽情地歌唱。只是有些奇怪,按年龄他们应是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人,竟何以唱出或许比他们的婴儿期还早的那些老掉牙的歌。但为着他们歌声里传递出来某种快乐的因子,我的双耳于是容忍了他们如杂音般的跑调。
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就在一楼西边那套房吃饭住宿。城里人家的房门白天晚上都是紧闭的,可是这几个粉刷匠显然不在乎这些,从白天到傍晚门都大开着。偶尔经过时我会朝里面瞟上一眼。房子里面有些潮湿阴暗,但仍可见里面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里面还有几位进城来给他们洗衣做饭的貌似他们女友的乡下女子。这里俨然成了他们在城里的家。
可是他们也遇到了小小的麻烦。过了些日子,一楼楼道里的白色石灰沉积物委实太多了些,我们进出得小心挑拣着走路了。住在我对门的邻居有一天就跟这些粉刷匠们吵了起来:
“地面弄不干净,你们就不要再刷了!”
那几个粉刷匠们并不敢反驳,可是因为没有清除地面石灰的器具,他们只是继续他们的粉刷。
我对门的邻居显然已非常愤怒了,次日清晨我刚起床时就又听到她在数落那些技术亟待提高的粉刷匠们。
“我跟你们说过不要再这样刷下去了,你们已经害得我们走不成路了!去跟你们管事的反应,最好今天上午就把这楼道弄干净!”
那是唯一没听到歌声的一天上午。后来管事的人的确来了,那几个粉刷匠们花了整一上午的时间清除地上沉积的石灰。石灰清除干净了,地面好走了,他们那跑调的歌声重新在楼道里飘荡。
他们粉刷完了这个单元,便提着石灰桶、扛着楼梯去楼栋的其它单元楼道粉刷。他们的技术不过硬,可是不能由此一概否定他们的工作态度。我发现他们对自己所住的这个楼道单元粉刷其实是很认真的。或许他们是想把自己居所附近粉刷得更完美些,似乎一个多月后,他们把这早已雪白的楼道墙面挑地方重新又给粉刷一新。
有好几回,我送女儿上学从楼道经过时,听得他们在旁边笑着窃窃私语。我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猜想不外乎是女儿个头已老高了,而我看上去还比较年轻。——他们不明白我不过和他们一样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不过比他们来城里早些年头。我的身上还存留着乡下人的朴讷,但同时因袭了城里人的冷漠。我极少在和他们同龄的城里人身上看到他们在楼道里唱歌的那种单纯的快乐。我更惯常看到的是城里人的冷漠、焦躁甚至对乡下人无端的鄙夷和怀疑。
我敲下上段最后那句话,是因为有一天清晨,我从集市回来,看到住所楼下围了好些人。其中就有被拨打了110过来的警察。他们围在楼下“研究”一架搭在已安装了防盗网的一楼窗上的木梯。我知道那是粉刷匠们平常使用的楼梯。我不知道一大早发生了什么,一打听,实在只是芝麻粒大小的事——他们议论纷纷说搭这木梯到人家防盗网上的人极可能有偷盗的嫌疑。
只是一架木梯不经意里搭在了安装了防盗网的窗子上而已!我摇头暗自叹息着离开。
附近楼道里的墙面很快全粉刷完了,那几个粉刷匠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一楼重新变得空荡荡的,不知道他们又去了哪里,继续粉刷着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继续唱着跑调的歌——用那种患着焦躁和冷漠病症的城里人难以拥有的快乐方式。我宁可相信,只要那歌声还在,有一天,他们会变成真正的粉刷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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