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梅来告诉我,她父母知道了我俩的关系,我问怎么样,她说不同意。我说,哦。
梅说,我们被我爸同事碰过多次,我把一切都跟家里交代了,我妈的脸都白了,理由是你比我大太多,后来又知道你没文凭,又没有具体职业。还说你的头发太少,还长胡子。
我笑了笑,他们没问我长没长生殖器。
梅也笑了,你正经点。
我问,那你呢?
你明天去我家看看吧,跟我爸谈谈。
谈什么呢?
你就凭着感觉去谈呗,但别发火,我爸高血压。
那你妈呢?
她没事。
那我跟你妈谈。
别,她不讲理。
那我找妇联的朋友跟她谈。
那她会把他们赶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梅家。梅的爸爸是个大校,我不太懂,肩章上两道杠四个星。
坐下以后,她爸就冲我说:你?就是你?
是。
她爸竟忘了这句话的具体意义。
停顿了一会儿,她爸问,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三。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而立了吗?
大叔,你是说……
我是说你而立了吗?她爸的口气开始坚决。
我说,我挣钱了。
你挣钱也是不义之财,我去调查过,你是黑社会的一个小头目,这我知道,你手下那些人,不是张三就是李四王二麻子,不三不四,看你这长头发。
为什么?大叔。
我问你,你而立了吗?你拿出什么成绩了吗?你为国家贡献什么了吗?
我干过很多事情。
那有什么用,你受过什么教育?你写过什么论文?
大叔,这些问题不好回答,你抽烟。
不好回答?是答不上来吧。他的脸很白净,所以汗毛孔反衬的很黑。
你看什么?你往哪看?我在跟你谈话,你听着,你们俩,不可能,除非梅跟我断绝关系。
我说,大叔,你家祖上肯定都是穷人。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小梅告诉你的?穷不穷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回去吧。
他说,你走吧,早就该走。
到了楼下,院子里有个小花坛,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上支烟。
后来我忽然想起什么,我手里还握着她爸的打火机,我抬眼向梅家望了望,起身走了,打火机很精致。
她爸的普通话非常标准。
(十二)
星期天,我去了罗音家。
我是晚上十点以后去的。罗音与家人住在一起,他住里间,没有门,用块印花布做了门帘。我喊了声罗音,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这里是临子号的棚户区。
罗音慌忙坐起来,套上衣服,我见里面还有个人来不及躲藏。罗音指了指她,这是小庄,庄子的庄。我点点头,看看小庄,小庄眯眼一笑,拉拉被头,脸埋了进去。
我和罗音来到外间,罗音皱着眉笑了笑。
我说又换了?
他有些谦虚,说,不好。然后依旧皱着眉笑了笑。
我说,一个星期能忙过来?
罗音说,有时没情绪。
罗音又皱着眉说,她过得很痛苦,我帮帮她。
我问,帮什么?干嘛这样痛苦。
还不知道。他递给我烟。
认识多久了?
昨晚。
又是演出?
对。
你的演出太奇妙了。
有什么办法,都是这么个圈子里的。
妈的,他一点不谦虚。
圣诞节别忘了。我告辞。
(十三)
梅给我一封信看,还附有一张彩色照片。她说这是大学同学,求爱信。
我说,可以让他陪陪你。
你同意?她看着我说。
只是陪陪,要不在学校太寂寞,我这段时间得赶些事情,这你知道。我放心你。
梅笑了,笑得很诡秘。
她说,你应当相信我,我不会跟他去的。
我没再说什么。
你干你的事吧,我睡一会儿。她一面说着,一面脱鞋。梅已不是从前的梅了。
(十四)
晚饭后,瓦尼和慧来到我家。
他俩的爱情史和我与梅的长短相同。
瓦尼身上套着一件浅蓝色肥袖牛仔衣,腿上的粗布裤子膝盖处破了个洞,身上背着发白的帆布包,一双英国产旅游鞋放射着高档的色彩。慧依旧长发,散在背后,圆领拉毛褐色毛衣快要垮台的架子,薄呢长太阳裙平整无光,足蹬也是一双英国产旅游鞋。他俩的神色让人感到是逍遥法外。
你好!慧的嗓音甜美细软,很有些羞意。瓦尼站在一边笑着,他的头发喷过摩丝,湿而油亮。
我问慧,要毕业了?
还要等半年呢。她答。
瓦尼怎么样?我笑道。
挺可恶的。说完她看了瓦尼一眼。
听说慧很慈善,为许多人在拉皮条?
试着看吧,都是朋友。
这样善良的才女,瓦尼怎能不去无微不至地爱呢。
瓦尼说,有好多话在你说来就很绅士,叫我说就是爱的要命,死去活来。
我笑笑,对慧说,既是这样肯为朋友,为何没想到我呢.
慧说,你有梅应当满足了,她投资不小。
我低下头,说,恐怕为期不远。
为什么?
我感觉。人总会站久了想坐着,坐久了想躺着,再循环过来已经老了。
慧说,是你吗?
也许彼此吧。当然排除你俩。
瓦尼笑了。你太圆滑,其实每个人都不容易,努力还是要做的。
我衰老的过早。我摸了摸额头。
慧说,有依据没依据,还是努力好。
谢谢!慧和瓦尼是善良的。
(十五)
梅的嘴唇在每次做爱之后都红得令人惊艳。
梅这期间住校的机会多些,过来也自然少许多,她就要毕业了。四年的生涯不再复返,过去了的哪怕极其微小的一件事,在今天都会使她扼腕叹息。
梅即要离开这所大学了。
梅因此时常莫名烦躁,她会为我的一句淡话而恼怒。
梅这期间流露过对过去的追悔,甚至指责我的诱惑使她失掉多次也许更为美好的机会,现在好,都不存在了。她对青春有了哀伤和怜惜,尽管这并无恶意,她说过,她为我埋葬的太多,但不后悔。
假如现在不是毕业季,她还会这样吗?也许毕业面临抉择的时刻会有这些犹豫和动荡。
梅说,你现在吝啬的都不想摸我的乳房。
我慢慢记起,确实如此,当然我也懂得她的抱怨正逐渐成为暗示。
终将会这样的,设想如果我松懈的话。
梅的举动里让我看到她对这些年的历程抱有一股淡淡的悔恨。可我还是深深地爱着你!她说这话我也相信是真的,但这不影响她心生几丝不甘。
我这一生都会爱你的。她真诚的话语里透着凄然,从逻辑里也能看到她似乎有了别人,我即刻感到了我们将面临着分手。
我们相识即将三个年头了。
我此时却很想尝试失去她之后的感觉。
也想看看离我而去她的感觉。
你是不是觉得离开我之后你会像现在一样轻松?她说这话有些酸楚,但也等于承认了她有同样的念头。
我出去独自生活一段时间,你还能要我吗?她问我。
会的。我回答说。
不,我离不开你。
在即将面临的实事面前,梅还存在着伤感。
干嘛这样呢,顺其自然吧,逐渐习惯,还早着呢。我安慰她,也是在鉴定自己。
这时期我和梅都增加了热情,好像都懂得了珍惜,不可掩饰,尤其做爱的频繁和高潮,细嚼起来更加感人肺腑,直至今天。这大概就是分别前颤心的拥抱。
在等待。
(十六)
圣诞之夜,梅没有来。
直至晚十点,人们大概到齐。
我数了数,来人中有瓦尼、慧、肖鸵、方、露、曲小姐、王建、元康、章子、黑帆、于平、收租、宝丽金,罗音最后一个到。另外曲小姐和慧分别带来了三个女孩,都是大眼睛,加上阿鸟和我,全部二十个人。
阿鸟的客厅中间摆放着一棵落叶松,上面用避孕套吹起的气量不等的自然形态做饰物,彩色节日灯将它们闪耀出五颜六色,奇特的效果使人根本分辨不出这是何物。
罗音来后就躺在地上的大草编上,黑帆,于平,宝丽金,章子几个人聚成一堆说着什么,他们是阿鸟的同级同学。王建和元康在与曲小姐、方还有另一个大眼睛姑娘站在一起,眉飞色舞。慧坐在一只小木凳上,靠木凳不远的墙角坐着瓦尼。阿鸟忙忙碌碌,没喝酒鼻子已经红了起来。我忽然想起章子的腿断了,就去看他,他精神很好,站在那儿不动,也看不出什么。
慧今天带来了一件礼物,是用废易拉罐插装的一只鹰。鹰呈起飞状态,看似很厚重,爪子卧向腹部,头侧向一边。她选了个位置,很快用钉子嵌在了墙上,在暗淡的灯光下部分反着光,甚是迷人。
阿鸟用大木板搭起的案子上放满高脚杯、玻璃杯、瓷杯和碗,旁边堆了牛肉干,火腿和面包。
肖鸵今天的装扮挺特别,脚蹬高筒大马靴,把肥大的面包服脱下之后,露出单薄的印花紧身套衫,像迷彩服,只是颜色更加艳丽,乳房鼓得满满的,让人产生欲望。她不知搞得什么化妆品,皮肤染成深褐色,如挂了一层釉彩一样铮亮,右耳垂着一件象牙色大圈耳环,于褐色皮肤里异常醒目。
大约十一点,阿鸟拿起话筒,宣布:一九九一年,圣诞其实早已开始!
全场哗地一声,鼓掌,跺脚。
还算有创造力。
我坐在瓦尼身旁一张折叠椅上,今天的西服领带格外别扭,唯我自己。我和瓦尼抽着烟。
这时章子走过来拿起话筒,我看到章子的腿果然瘸了起来。
章子清了清嗓子,冲大家一躬腰,自报家门:我是章子,以写散文为生,曾经在……
不知哪个女孩喊了一声:利索点。
全场哄笑。
章子瘸了两下腿,转了转身,继续说道:今天能与大家一起过节,我感到十分荣幸,我谨代表大家向大家祝愿节日愉快,谢谢大家。
黑帆、于平,方等几位齐刷刷地鼓了掌,有些冷清。
另外,我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这段时间,我的腿上长了两个疖子,行动不大方便,所以不能陪大家跳舞了,请大家原谅,同时也希望大家尽情地跳,我的讲话完了。
没想到全场鼓掌,热烈的气氛使章子瘸腿下台时有些尴尬。
掌还没鼓完,曲小姐高声喊道:喝酒吧,让我们庆贺!也不知庆贺长疖子的下台还是庆贺圣诞,大家开始自我忙碌起来。
我和瓦尼仍坐在原处吸烟。
露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跟瓦尼伸手打个招呼,就走到我跟前,扯起我的领带,解下,说,戴这个干嘛。又问,怎么这样低落?我无语,她伏下身在我额上轻吻一口,说好像感冒了,来杯酒吧。我点点头。露又冲瓦尼用眼神询问是否需要,然后给我取酒去了。
阿鸟拿过话筒说道:今天我准备了两个话题,咱们谈谈艾略特,谈谈老萨特,大家说好不好?
不好!三个大眼姑娘齐声应道。
其中一个又嚷道:还是谈一谈十八岁的危险吧。另外两个女孩狠劲地随和,喊道:谈谈摇滚——摇滚——
阿鸟不懂摇滚,一脸茫然。
慧坐在一边笑。
王建这时蹿到中央,向大家喊,现在我们开始抽摩尔,每人两支。
他早数过了,开始发烟,一盒红一盒绿。分发完毕,将空盒扔向墙角,大家一点不反感。
我忽然想起什么,就招过阿鸟问,不是还有个警察吗?操,他哥哥死了。
今晚真应该有个警察。
曲小姐端着酒杯,一步三晃走了过来,她向慧笑笑算是招呼,来到我跟前,浪声浪气地说道:今天,怎么勃不起来呀!
我真想踹她一脚。
她然后笑笑说,喝点酒吧,这么久没见面了,挺想你的,那次没给你坏什么事吧。她碰了我的杯子。
我没回答她。
我问她,和元康还可以?
谁和他,毛孩子,口唇期。
她说完在我身边的地上坐了下来。她碰碰我的腿,说,我起哄,把那帮假洋鬼子赶出去,怎么样?
她是指黑帆、于平、章子那几个。
我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自在些吧。
曲小姐骂道,这帮人,简直是一条月经带儿。
我不大懂曲小姐的这条比喻,我歪头看看她,挺可爱。
章子,黑帆,于平几个坐在另个角落,默默吮酒,我知道他们兜里各自揣着一篇散文诗歌什么的,欲想寻找机会朗读。
罗音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像是睡过去了,只是灯光太暗,看不清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抑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留意到房里的好几个女孩时常注视他。
罗音一米八的个子,大牛仔衣,长头发,样子俊俏,皱着的眉流露几丝伤感。
方在屋里串来串去,一会儿站在这帮人当中,一会儿蹿到另个角落,她满怀热情,不和任何人疏远。
肖鸵非常平静和显得无聊,她还不到发作的时候。阿鸟在几个十八岁女孩中间穿行,热烈地谈着什么,但决不会谈十八岁,又不知是哪个抽象的可以行骗的哲学话题。
黑帆他们有些孤单,除了方和宝丽金之外,竟没有女孩去他们身边。
慧的脸上总是那么安静而大度,令许多女孩敬仰,慧的烟和酒相互交替着她的沉静。瓦尼则经常自我发现地笑着什么。
元康和王建总像选择不出适当的事情和角色,在屋里茫然和孤寂地走过来走过去。
这期间太寂静了些,让人期待会爆发出什么。
果然,肖鸵嗷了一声,跳入中场,似乎音乐刚刚响起,她疯狂地舞动起来,鼓点和合成器强烈的金属声音促使人们激动不已,围在肖鸵四周狂呼乱舞。
肖鸵完全进入了癫狂状态,她大张着嘴,眉头紧锁,狠劲扭动着倔犟的臀部,挥舞手臂,踢展双腿,马靴踏在地面上,砰砰震响。
肖鸵终于在乐曲结束之后就地打了几个滚,趴在地上不愿起来。小姐们一再尖叫,拍掌,跺脚,可肖鸵已脱离了气氛。
阿鸟想拉起肖鸵,但他相形之下身材太小。肖鸵这时什么顾忌也没有,随人摆布吧。
肖鸵好像曾经说过,她愿意和阿鸟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或者半辈子。女人终究是女人,最终会去选择一个平静的栖身处。
于平走过来帮阿鸟搀起肖鸵,让她坐在草编上面。
罗音终于在养神中艰难地物色好了目标,向宝丽金靠去。
宝丽金跟我不太熟,只知道她是一个高个子歌手,宝丽金的嘴巴很性感。
罗音算是慧眼,也或是气味相投。
没过多长时间,宝丽金已慢慢离开章子他们,同罗音一道坐在了草编上。
能看出黑帆等人很气愤,眼闪贼光,向罗音那边直瞟,可又无法侵犯人权,况且这等场合,又是凭本事的年代。
那几个十八岁的姑娘感到太累脑子,纷纷离开阿鸟,非要慧唱一首歌,慧无法推辞,就拿过麦克唱了十八岁们点到的一曲。
慧天然脱俗的音色与感觉很叫人吃醋,宝丽金张大性感的嘴巴,也不得不叹服专业味的嗓子缺乏感性。
从罗音的口型上可以看出他正借机大谈摇滚,直让宝丽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宝丽金也似乎有冲动,想与慧试个高低,但在众人为慧热烈鼓舞的时候,她又缺少了勇气。
我看到在章子们的目视下,罗音和宝丽金悄悄拉开厕所门,走了进去。
晚会还在继续,高潮迟迟没来。
我有些困倦,歪头发现曲小姐偎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忽然想念起了梅,我懂得梅已不复存在了,她会徘徊于忧伤中离开我,去过一段属于自己支配的生活,哪怕去支配一个人去爱她,而不管自己是否有钟情,至少她的自我可以得到保障。
(十七)
“威猛”有一首歌——去年圣诞。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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