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周丨读钱锺书先生《题某氏集》 - 世说文丛

于学周丨读钱锺书先生《题某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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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槐聚诗存》中有一首七言律诗《题某氏集》: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有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诗写于1942年。诗中首两句赞扬“某氏”诗才清雅,颔联则委婉批评诗集有孟郊的酸寒之气和愁苦之情。颈联用了两个典故,化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意指诗人将隐忧不绝;活用唐武元衡“日出事还生”诗典,暗伤诗人之不幸命运。尾联则含规劝之意,奉劝身居高位的诗人,不要以为诗写得愁苦悲戚就好,在高位上,往往诗句容易成为现实的预言。

首联——“扫叶”,盖取“校书如尘埃风叶,随扫随有”之义。“吞花”语出唐·冯贽《云仙杂记》卷五:“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胜情”,高雅的情趣。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栖逸》:“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钜公”一谓王公大臣,宋苏舜钦《应制科上省使叶道卿书》:“某观前古之士,歘然奋起于贱庸之地,建名树勋,风采表于当世者,未始不由上官钜公推引而能至也。”二谓,巨匠、大师。唐李贺《高轩过》诗:“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宋梅尧臣《唐书局后丛莽中得芸香一本》诗:“借问此何地,删修多钜公。”“难得”即不易得到,《礼记·儒行》:“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史记·龟策列传》:“取八十茎已上,蓍长八尺,即难得也。”“才清”意思是指既聪明又有才能,语出《红楼梦》第五回:“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颔联——“东野”乃指唐代诗人孟郊。孟郊字东野。少隐居嵩山。性狷介,与韩愈友善。年四十五、六方登进士第。工诗,与贾岛齐名,并称“郊岛”,诗风瘦硬,东坡《祭柳子玉》文曰:“郊寒岛瘦。”《沧浪诗话•诗评》:“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寒相”就是穷困潦倒、寒酸的样子。“南风”,一指古代乐曲名。相传为虞舜所作。《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孔子家语·辨乐解》:“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二指南方的乐曲。《左传·襄公十八年》:“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杨伯峻注:“北风、南风犹今云北曲、南曲也。”三指《诗经》中的国风。借指古代淳朴的诗风。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序》:“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称阐今日。”四指南朝诗的风格。明胡应麟《诗薮·杂编·遗逸下》:“盖至是南风渐渍于北,而六代淫靡之音极矣。于是唐文挺出,一扫而汎空之。”五指南方的风气。唐杜甫《最能行》:“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结合后文“死声”,似应取“南方的乐曲”之意。《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注:“歌者吹律以咏八风,南风音微,故曰不竞也。师旷唯歌南北风者,听晋、楚之强弱。”后用以比喻力量衰弱,士气不振。《南齐书·明帝纪赞》:“沔阳失土,南风不竞。”清李渔《奈何天·筹饷》:“南风不竞,北势偏雄,俺这里折尽兵和将。”周咏《秋怀》诗之七:“万里归家又别家,南风不竞哭中华。”“死声”衰微之音,北周庾信《拟咏怀》之十一:“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颈联——“孟德”即魏武帝曹操,东汉末沛国谯人,字孟德。“月明”语出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元衡”即武元衡(758年~815年),字伯苍,河南缑氏(今河南省偃师县)人。唐朝宰相、诗人,女皇武则天从曾孙,殿中侍御史武就之子。建中四年(783年),参加科举考试,因诗赋文佳,金榜题名,位列进士榜首。元和二年(807年),拜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后外放为剑南节度使。元和十年(815年),二度拜相,时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谋反,宪宗委任武元衡统领军队对淮西蔡州进行清剿。引起与淮西勾结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等割据势力的恐惧,决定刺杀武元衡等主战派大臣,以救蔡州。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报晓晨鼓敲过,天色未明,武元衡即启门户,赴大明宫上朝,刚出靖安坊东门,被躲在暗处的刺客射灭灯笼,元衡遇刺身亡,同时上朝的副手裴度受伤。可能是对自己被刺的命运有所预感,事发前夜,武元衡作了一首很具有诗谶意味的诗,叫作《夏夜作》:“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诗中写道,寂静的深夜,没有了白天的喧嚣,惟有那明月高高地悬在夜空,照着池台,可是没有机缘让清丽的景色永驻,等到日出时刻,还将有事情发生。冥冥之中,武元衡似有预感,灾难正在不知不觉之中静悄悄地向自己靠近,而又无能为力去改变未卜之事的发生,因此该诗被后人成为“谶诗”。武元衡遇刺案被列为唐朝十大奇案之一,虽然后来宪宗缉拿并杀了五名刺客,但宪宗削藩之战的得力助手武元衡却再难复生了。

尾联——“愁苦”,忧愁苦恼。《楚辞·九章·涉江》:“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唐杜甫《发阆中》诗:“别家三月一书来,避地何时免愁苦。” “求诗”,寻觅诗句。宋陆游《别王伯高》诗:“倾家酿酒犹嫌少,入海求诗未厌深。”“高位”显贵的职位。《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宋王安石《谢皇亲叔敖启》:“顾薄材之难强,岂高位之敢安。” “从来”,历来;向来。明张居正《文华殿论奏》:“此地从来多荒少熟。”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至于两妻并立,则从来无一相得者,亦从来无一相安者。”“谶”指将来会应验的预言、预兆,原意不分吉凶,后则多指凶事、不利之事。这里意指“谶诗”,即所谓预言未来不幸命运的诗,谶诗在《诗经》中便有,南朝时大和尚宝志干脆做了一首预言祸端的诗就叫《谶诗》。诗云:“乐哉三十余,悲哉五十里。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佞臣作欺妄,贼臣灭君子。若不信吾言,龙时候贼起。且至马中间,衔悲不见喜。”诗作于南朝梁天监三年(504年)的六月初八,宝志陪梁武帝讲经于宫中重云殿,忽起舞悲歌,咏了这首五言诗。此诗预言梁王朝50多年后的侯景之祸,灵验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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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氏”为谁,钱钟书先生何以隐去?近年随着一些资料、档案的公开,学者们经过详细考证,确认“某氏”即为汪精卫。诗题中的“集”,为汪精卫刊刻于1943年初的《双照楼诗词稿》。钱诗写于1942年,汪的诗集正式刊刻于1943年初。从时间上看,似乎不合常理。但一个合理的推测是:钱钟书先生先于普通读者,看到了汪的诗集。余英时先生在《重版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序》中的考证,可证此推测之合理:“陈群(人鹤)为汪精卫刊印了《双照楼诗词稿》,负责编校的是龙榆生(沐勋)……钱与龙多有往来,所读汪集必龙氏赠本无疑。”陈群是民国时期有名的藏书家,当过汪伪政府内政部长、考试院院长,主持编辑刊印汪的《双照楼诗词稿》,颇有“投桃报李”的意味。而词学大师龙榆生作为汪诗集的编校,则因一个共同的纽带:朱祖谋。朱祖谋(1857年—1931年),原名朱孝臧,字藿生,浙江吴兴人。光绪九年(1883)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为晚清四大词家之一,著作丰富。龙榆生约在1928年前后投朱门下。而汪精卫则早于1903年朱祖谋任广东学政时,投于朱门下。因此,龙榆生应该是汪精卫的同门师弟。1931年,朱祖谋去世,秉承遗命,龙榆生主持老师身后事,与汪精卫这个师兄开始有了密切联系,并有诗词唱和。而钱钟书和龙榆生的交往,则因另一个共同的纽带:陈衍。陈衍,号石遗老人,通经史训诂之学,尤长于诗,“同光体”诗派之领军人物。钱钟书先生于1933年清华在读时拜会于他。陈衍曾批评钱诗的绮丽之风,建议他不要学汤卿谋(晚明诗人汤传楹)和黄仲则。此后,钱写诗遂改弦易辙,奉陈衍若神明,遂成忘年交,被传为佳话。而早在1928年9月,龙榆生便和陈衍认识。经过陈的引荐,龙榆生到上海暨南大学国文系担任讲师,并兼国立音乐院诗词课。从这一时期开始,龙榆生全心研究词,或也得益于陈衍给予的指导,龙榆生对陈衍,当以师事之。因此,某种程度上,龙榆生和钱钟书,也可以说成是同门(陈衍)师兄弟。但从上世纪50至60年代钱钟书致龙榆生的书札来看,钱在龙的面前,始终以“晚学”“教晚”自称。一是因于龙榆生与父亲钱基博有旧谊,自己不敢托大称弟,乱了辈分;二是陈衍虽与自己忘年相交,但究其年辈,实可为祖,因此,在龙榆生面前称“晚学”“教晚”。考及龙榆生和钱钟书的生平,1940年期间的南京和上海,当是两人共同的交汇点。1940年4月,龙榆生被汪精卫伪国民政府任命为立法院立法委员,不久,龙榆生以病辞;9月,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兼任汪的家庭教师,并坚持不参加任何政治会议,惟以教书育人、研究学问为务;此后一直寓居于南京白下,专致词学研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钱钟书从国立蓝田师范学院辞职回到上海,一直到1949年,都住在上海辣斐德路钱家与蒲园“且住楼”。因此,汪的诗集刊印前,钱钟书和龙榆生或已假上海和南京两地,有过书信或者实地的交流。另查《槐聚诗存》,编入1942年的诗作,尚有《得龙忍寒金陵书》一首,大意是宽解他被汪精卫“绑架”任职的不得已。在他们的书信或者实质交往中,龙榆生将汪诗集未定稿赠予钱钟书以求赏鉴,再是自然不过。由是,经由朱祖谋和陈衍这两条纽带,钱钟书和汪精卫这两个本有径庭之别的人物,在1942年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段,有了实质上的精神交往。钱钟书先生感于汪精卫的诗才,写下了《题某氏集》这首诗,对汪的诗才大加赞赏,却又对汪的政治作为心有隐忧,为了避免将来给自己带来麻烦,特意在诗题中,略去了汪精卫的名讳。还有一说为,钱钟书先生当年题写此诗,直接题于原诗集扉页,因此,世传此诗之诗题原为《戏题双照楼诗词稿》。1993年钱钟书先生修订《槐聚诗存》并付梓时,汪氏之“汉奸”声名,已钉入历史,故将诗题修订为《题某氏集》。钱钟书先生这首诗,重要一句是“高位从来谶易成”。这是一种提醒,也无疑是一种警告。那么,钱钟书先生所谓的“谶”究竟是实指上引武元衡遇刺的实典,还是虚指汪精卫遇刺?查《双照楼诗词稿》,收有汪精卫写于1910年的《被逮口占》一诗。1910年3月31日,汪精卫和同盟会同志刺杀摄政王载沣,行动失败后被捕。汪在狱中写下此诗,表明他革命的决心。此诗后来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其中“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四句,以其舍生取义和大无畏的精神受到时人赞颂,汪因此诗而名动一时。但是,人们在阅读此诗时,只注意到了汪“引刀成一快”的万丈豪情,而没有注意到这首诗中另一句所蕴含的不能自主的悲剧宿命:“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这是汪的自谶,如同一千多年前武元衡在被刺前夜写下的“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一样,他们都隐隐感觉到冥冥之中已有一种自身无法驾驭和左右的大事件,影响和改变着自己前途命运。钱钟书先生在诗中,引“武元衡遇刺”这一故典,其目的在于提醒汪“高位从来谶易成”,这个谶,实指他“残躯付劫灰”的悲剧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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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精卫之死与刺杀有关,1935年11月1日上午九点半,南京市湖南路,戒备森严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内突然响起三声枪响,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汪精卫应声倒地。行刺者是以晨光通讯社记者名义入场的徐州铜山籍志士孙凤鸣,其行刺后亦中枪被擒,次日身亡。汪精卫虽未直接死于这次遇刺,但在九年之后的1944年,因孙凤鸣行刺留在其脊椎骨中的子弹中毒,死于日本名古屋,算是其间接死于遇刺。

2022-07-1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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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于学周丨读钱锺书先生《题某氏集》》 发布于202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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