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相如赴梁
司马相如似许久没有过如此地振奋,感觉自己终于觅得了知音。当从上林苑返回,择日他瞅空便揣了自己那篇之后修改了几回的《草木书》去枚乘寓居的别馆。
恰巧邹阳、庄忌等几人都在。其时邹阳已知天命,庄忌也年近不惑,他们都可谓是文学前辈。枚乘便向他们介绍这名后生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将自己的文章恭敬地呈给枚乘雅正,枚乘边阅览边微笑赞许。邹阳、庄忌等逐一阅读后,他们彼此就文学话题又是一席畅谈:从骚体到赋体,从结构立意到遣词造句;然后又从屈子谈到宋玉,谈到景差、唐勒,最后谈到当下他们各自的作品。几个人相谈甚欢时,梁王忽然来到别馆。
见大家谈兴正浓,这些天一直陪伴景帝左右的梁王也颇高的兴致。枚乘便向梁王推介司马相如,当面夸赞他后生可畏,并将司马相如的作品呈予梁王过目。梁王边阅边面露微笑。司马相如于是不失时机向梁王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臣现为皇上武骑常侍,久仰大王令名,今日得晤,实感荣幸。如蒙不弃,愿从此止武从文,追随大王左右。”
梁王见司马相如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当即点头爽快应承:“好,既有枚叔推荐,你随时可以去睢阳找我!”一个都愿意主动从皇上身边离开追随自己的人,梁王心想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呢?
梁王又戏谑道:“你现既为武骑常侍,近日我都和皇上在一起,难道是今日才见到我吗?”
司马相如拱手道:“自慕大王高义薄云,您便一直铭刻于臣心,窃以为今日见与昨日见于大王您并无区别,但今日您一句话就将决定臣命运的走向啊。”
梁王哈哈大笑,然后道:“长卿此话言重了,不过我们回睢阳的时间尚未确定,你可着手准备,先把自己身边的公事处理完。”
司马相如点头称诺,然后满心欢喜地与梁王与枚乘等人告别,回到宦者署起居处。梁王既已答应下来,司马相如的一颗心便觉踏实,这守在皇上身边随行护卫的剩余日子似也不觉那么难熬了。司马相如直觉梁王有可能在长安呆到过完腊祭日再回睢阳。西汉初期的腊祭日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类似我们现在的春节。司马相如暗想着等梁王确定了返梁都的日期,自己也好辞呈前往,也许能赶上和他们一块同行呢。
时令已是冬十一月了。在废黜薄皇后的近两个来月之后,对栗姬也已完全心灰意冷的景帝力排众议,终于决定了将太子刘荣废为临江王。但在重立皇储这件事上,景帝还不便立马将十皇子刘彻提出来。过了几天,景帝在未央宫的宣室,与窦太后还有十来个朝中大臣一起秘议此事。窦太后开口便提议立梁王刘武为储。——景帝当年酒醉时的那句传位给梁王的话令窦太后和梁王其实一直记忆犹新。恰值梁王就在身旁,景帝也需要弄个形式将是否立梁王为储这件事摆出来,让朝中重臣作个表决,以绝了梁王和窦太后的念想。——景帝表面不露声色,但内心其实一早能判定赞成梁王继位的人肯定寥寥。果然如他所料,窦太后刚一开口,便立马遭到太常袁盎、大将军窦婴等诸多重臣的极力反对。一人口舌如何抵得过众口铄金?结末窦太后词钝语塞,立梁王为储君的事也最终在景帝的一句“容日后再议”里不了了之。
梁王为此感到非常郁闷——他此次来京师,原本就有听闻到景帝将废太子刘荣这个风声的缘故。继位皇储未果,他心里着实恼恨袁盎窦婴等人。为此梁王也不便在长安多呆,隔了几天便向景帝与窦太后分别辞行,随后率领枚乘一众人马离开京城踏上了返回梁都的路。
因为梁王他们离开得有些匆促,司马相如得知时已是两天后的傍晚了。那天他像平常一样执戟护卫在未央宫前,心里正暗忖着已有些天未见梁王与景帝同辇了,前来更直护卫的周良恰好刚得到梁王他们离开的消息,于是便将此事告知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听后始而感到有些突然,继而便有些心猿意马。天气渐寒,他犹豫着是要即刻辞呈赶去睢阳,还是等天气回暖的时候再过去。他知道自己即便即刻启程也是无法追上梁王他们的了。他们驷马高车,走的是畅达官道,路上跑起来肯定比自己单人匹马快得多。梁王他们可能只需一个多月就能抵达,换成司马相如至少要两个来月。
司马相如思忖一会,决定还是尽量提早前往。恰逢次日是轮休日,司马相如以罹患消渴疾为由,向景帝提出辞呈。景帝很快应允。景帝不假思索的应允更坚定了司马相如离开的决心。于是他与值班的同僚进行了简单交接,又去注销门籍办理离职手续,然后脱下穿了一整年的武骑戎装,换上了自己的曲裾深衣。次日简单收拾好行装,司马相如与周良作了简短道别后即刻就启程了。
还是先前来京师时一样的装备:一琴一剑,一个箧笥,一辆马车。他的那篇给梁王和枚乘他们过目了的《草木书》也忘了带上路来。司马相如向来没有保存那些竹简木牍的习惯,他把自己平常所写都记在脑海里了。其实司马相如对那篇《草木书》也不是很满意,那篇文章也自此再没有了下落。
司马相如驾着车马缓缓驶出长安城门。先前他还想着快些远离这令他时时感到压抑的宫墙重仞的皇城,可一旦背转身,他的内心又有说不清的怅惘。长安城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华——多少才俊豪杰梦寐向往的地方,自己就这样以一介普通庶民身份默然离开,也许此生不会再踏入半步了!
行至函谷关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要不要先回趟蜀郡去老家看看父母。离开成都已一年有余,司马相如只写过一封家书报平安。可无功无禄,他不敢回去面对父母,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近况。而且山长水远,真要回蜀郡一趟再返梁,路上要耽搁大半年时间。犹豫了一会,司马相如还是策马向着梁国方向出发。
一路向东,流风萧瑟,阴气厉清。低垂的天空遍布着翻卷的云霾,仿佛随时酝酿着一场暴雪。天空里偶见一两只落单的征鸟拍腾着翅膀向南飞。地上的各类走兽林禽都早早栖宿到了隐蔽的窟穴里,了无影迹。四野里随处可见的只有枯萎黄落的草叶,在偶一阵夹杂着微尘而来的朔风里,于半空翻卷飘舞又复归地面。出到城郭外,司马相如才深感季节的交替,气温的骤降。
这一年在京师的失意,磨去了司马相如心底的诸多浮躁,令他对此刻转投梁王之后的可能境遇亦不敢抱过多的奢望。但那里有一群文学爱好者在,有知音在,那里方能继续自己的文学梦想——这是最重要的。在那美丽的梁苑,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想到这里,司马相如的心头便为之一振。
白昼日促日寒,清晨道路两旁草丛里的露珠渐渐凝结成白色的浓霜,迟起的冬阳每天匆匆滑过晦明的穹苍。司马相如每天赶早策马出发,夕阳西下时分于所到之处寻客栈留宿。路上的行人日渐稀少,朔风愈益变得寒峭。这天傍晚,他刚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外面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客栈老板好心劝他:“年轻人,这几日就安歇下来别再走了,前面住地不好找,而且明天还要下大雪,天寒地冻的,路上可不好走!”翌日清晨风停雪霁,太阳照着一片已然银白的世界。司马形如取出父母临别时给他买的骕骦裘披上,然后依旧一早在茫茫的雪地里策马疾驰。他不想在路上多耽搁,每天仍朝行暮宿。梁国尚远,加快一天行程,与梁王枚乘他们就更近了一步。为此,他并不去挑拣途中的食宿条件,富丽堂皇的高敞别馆留宿过,简陋陈旧的蜗舍荆扉也凑合过;其味无穷的嘉肴美馔享用过,难以下咽的麦饭豆羹也将就过——甚至饔飧不继的时候也是常有的事。不知不觉里,司马相如在路上晓行夜宿奔波了四五十天。
这天傍晚,司马相如沿着溱洧河水交汇处不知不觉打马走到郑卫之地一个叫桑中的地方。河面刮起的凛冽朔风砭入肌骨,天空如平常一样玄阴晦冥,看样子又要下雪了。司马相如记起《诗经》里那篇《溱洧》中“溱与洧,方涣涣兮”的诗句,可眼前的溱洧之水,却枯瘦得似就要凝滞。他打了个寒噤,准备到附近找间客栈留宿。左右不见人烟,却见前方有一处轩峻华美的屋宇,冷清而空荡地矗立于旷野,犹如神霄绛阙在幽暧的薄暮中若隐若现。待走近些,他发现门楣上书有“上宫闲馆”几个鎏金大字,于是司马相如便打马过去。
八 相如抵梁
司马相如到了上宫闲馆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的。他敲了敲门,里面似无动静。于是他高声问道:“里面有人吗?”仍无人应答。他等了一会,索性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别馆正堂内光线黯淡,寂静无声。一阵芬烈的馨香从敞开着的里屋飘散出来。司马相如感到疑惑,于是穿过正堂朝里屋走了过去,里屋光线愈加晦暗,但司马相如却分明瞥见一光艳动人的女子正婉然侧卧在一袭黼帐里。黼帐两边高高卷起,纹饰着左黑右白的斧形图案——那是唯富贵人家才拥有的华帐。那芬烈的香味正是从黼帐里飘出来的。
司马相如惊了一下,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谢罪道:“冒昧闯入小姐香闺,失礼了。”说着正准备退出,那侧卧在黼帐里的女子却语声柔和地问道:“尊贵的客人是哪国的公子?一定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吧?”
那女子说着立起身,走近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不敢抬头,仍低头拱手道:“在下蜀郡人士,从长安赶赴梁国,因天寒日晚,本想找别馆留宿,不想误入了小姐的闺房。失礼了!”
“哦,没关系。公子今晚就在这羁留一宿吧,附近没有其他客栈了。”那女子说完,司马相如才略略抬起头,应声道谢。却见那女子身材娇小,容貌艳丽;身上穿着紫色罗袖长裙,头上戴着翡翠玉钗,耳上戴着晶亮银坠。她从床前的案边取出一壶美酒,倒进酒盅,劝司马相如道:“来,公子喝杯酒驱驱寒吧。”
司马相如谢过那女子,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那女子又问:“公子可会鼓琴?”
司马相如道:“略会一点。”于是那女子从墙上取下一把鸣琴交给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于是抚琴弹奏了《幽兰》《白雪》两首曲子。弹奏完毕,那女子道:“公子既为我鼓琴,那我为公子唱支歌曲吧。”说罢径自唱起来: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女子歌声活泼清晰,扣人心弦。郑卫之地人民本有喜爱歌唱的传统,自古民间音乐就非常著名,与雅乐异趣,常使人听而不知疲倦。那女子边唱的时候边渐渐靠近司马相如,舞动罗袖轻拂着他的衣襟,摆动头上的玉钗挂着他的冠帽挑逗他。司马相如只感觉热血直往上涌。歌曲完毕,屋内顷刻间静谧下来,世间的喧响似在这一刻全然归于沉寂。
那女子于是缓缓走向床头,重新铺展床上的裀褥,将散发着薰香的金鉔又置于罗被中,将角枕横放,然后将悬挂着的黼帐低垂下来。接着,她慢慢脱去上衣,只露出一件单薄的胸衣,洁白丰满的皓体裎露在司马相如面前。她靠近他,用她细滑的肌肤贴紧着他的身,她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急促,心跳的加速。多少年来,那些途经此地又令她心仪的男子之中,没谁能抵挡住她这多管齐下的诱惑与魅力——那视线里逸丽的美貌,听觉里悱恻的歌声,味觉里醇美的旨酒,嗅觉里芬烈的熏香,尤其触觉里那滑如凝脂的肌肤,足以令他们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宁可尽享一夜风流而散尽身上的钱财。
司马相如几乎屏住了呼吸。他努力克制自己,收敛住纷扬的情思,脉定于内,心正于怀,让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待完成,决不能迷乱沉陷于这一时的情欲。于是,像从一场梦中惊醒,司马相如旋即转身,穿过厅堂,头也不回走向已素雪飘零的屋外。
屋外天色已完全黯淡,漫天飞舞着碎琼乱玉。司马相如驾着车马迎着愈益变得呼啸的朔风在湿滑的路面迤逦而行。寻了很久却只找到一个低矮简陋的客栈。阵阵朔风穿过瓮牖和柴扉扫进单薄的衾被,令司马相如不禁打了个冷颤。但这个夜晚总算暂且安顿下来。回想却才在上宫的经历,竟如同相去了世纪般空灵而杳渺。
翌日,雪霁风停,司马相如又整装出发。就这样又经了二十来天的颠沛辗转,于阳春二月即临之时,终于到达了梁都睢阳城区。梁国是天下膏腴之地,四十余城皆为大县。梁都城区的繁华不亚于长安城,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喧阗络绎的车马。晴昼里的阳光遍洒着交错纵横的四街八衢,令司马相如感到久违的心旷神怡。
几个月路上的风尘仆仆,司马相如身上的衣服已破旧,他得换身行头去面见梁王。之前在长安城未及好好感受京师的繁华,这会他有心想充分体味下梁都城区的市井气息。于是司马相如来到川流不息的集市,为自己挑了一套质料上乘、色泽亮艳的华袍。他换上新衣一路绝尘而去的时候,出门赶集的那些妇人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流连追随。
走过车马骈阗的集市,向路人一番打探后,司马相如从容前往梁宫。没多久,那飞檐翼角、华榱璧珰的王宫便远远呈现于眼前。饰着铜铺首的髹漆大门向两边敞开,高高的门楣上悬着一块镶嵌着金玉的匾额,匾额正中是气势雄伟的“梁宫”两个鎏金大字。到得王宫院门前,司马相如拱手向把守宫门的两戍卫说明投奔梁王的来意,一个正欲进去禀告,另一个告知他:“我们大王去竹园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竹园”即大名鼎鼎的睢园的俗称。生活在睢阳的市井百姓之间偶尔提及时也有人喊做菟园或东苑。梁王本人则常常将它称作“修竹园”。当然,一般百姓是不可能进入梁园的,只有梁王的宾客才能进入园内饱览饫看。梁园西面的入口毗邻着王宫,可谓是梁都的城市山林。从长安返回睢阳后的这段时间,梁王几乎每天徜徉在梁园内的异果奇树、珍禽怪石之间,要么与枚乘等一批文人墨客吟诗作赋,要么与一批武士侠客驰马游猎。
司马相如又问能否差人进园向梁王禀告一声。那戍卫便道:“竹园内方三百余里,如何能知梁王此刻行踪?阁下还是明天再来吧。”
司马相如只好折回,复又在人来人往的睢阳城徘徊半晌。一时不知去往何处,经过打探,转而打马来到距离集市较近的梁园西门口。梁园周边砌着迤逦绵延的波浪形云墙,云墙上方覆着镶有三角形黻黼纹的灰色筒瓦。云墙上每隔几丈便分别设有菱形、六角形、扇形、圆形等形态各异的漏窗,通过漏窗依稀可见从梁园内露出一角不知名奇树的繁密树枝。司马相如又拱手向把守梁园西门的两戍卫说明投来意,然后又抱着一丝侥幸问询可知梁王行踪。其中一个戍卫朝园内左右张望了一眼,道:“竹园里面地域辽阔,我不能确定梁王是否在里面,阁下还是去王宫大门口去询问吧。”
司马相如又问:“梁王若从竹园返回是否经过此门?”
那戍卫道:“那未必,偶尔经过此门,竹园有一道门是直接可以通往王宫的。大王经常从那道门出入宫内和园内。有时宿在王宫,有时就宿在园内的离宫。所以如果大王在竹园,当天未必会返回宫中。”
司马相如这才感到有点怅然,调转车马准备先寻客栈暂住下来。沿着梁园外围的小路走了一会,忽然他听到云墙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喧笑声。司马相如忙驱马到就近的一个漏窗前往园内眺望,似看见一两个人影,却很快被浓密的枝叶遮挡住了视线。
司马相如想折回刚才梁园西门口,可又恐园内人已走远,忽然心头一亮,于是赶紧取出琴,随手弹奏起了一曲《神人畅》。因为此曲音调粗犷,节奏铿锵,司马相如猜想着这响亮的乐声能否传入园内人的耳朵里。
果然,一曲未毕,却见梁园西门口刚才那回他话的戍卫疾步走了过来,见是司马相如,惊讶道:“是阁下在此鼓琴?我们大王已到门口来了,正好带你去见他吧!”
司马相如于是如愿以偿,在梁园西门口见到了梁王和枚乘一行人。司马相如下马向梁王施跪拜礼。梁王扶起道:“快请起,不必如此拘礼!”
枚乘和悦说道:“当初我们走得有些匆忙,也未及与你招呼,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跟过来了!”
梁王笑道:“却才可是你在墙外鼓琴?”
司马相如回道:“正是臣。”
“只道长卿会著文,琴也弹奏得不错嘛!”枚乘在一旁赞许道。
梁王说:“这是难得一闻的《神人畅》,何故要弹奏此曲?”
司马相如暗自思忖道,若是这会弹奏的是节奏低缓的曲子,如何能隔墙传入梁王耳朵里呢?他拱手回道:“昔时尧祭祀曾奏此曲,琴声感动上天,使天神降临,与人们欣跃歌舞;今臣弹奏此曲,想用琴声感动上天,使大王驾临,能令臣有幸亲聆教诲,与诸公一起谈诗论赋。”
梁王听了哈哈大笑,旋即吩咐身边的随从给司马相如安排地方休息。
那随从于是带司马相如进了王宫大院,安排他和前来投奔梁王的其他几个年轻的文学侍从食宿在一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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