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像个糙人。肿眼泡,狮子鼻,头顶是谢的,常见油光,一张凡夫黑脸。
小韩像个文人。戴眼镜,不高,偏瘦,食草动物的眼神,一张书生白面。
老胡能说,张口就停不下来;小韩讷言,几乎没有动静。如此不搭的二人,一起做琴,少说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
在青岛老城,在晚春,在仲秋,在太阳下,在月光里,德式老房子中,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一黑一白,一武一文,用数学、物理学、造桥工艺、美学、声学甚至化学,愣是做出了一把把绝妙的手工小提琴。
老胡做琴的时候,戴着花镜,花镜背后的肿眼泡也被美化了。非洲乌木做成的琴头已经完工,花了半个多月,接下来要做的是面板、侧板等部位,还需要一些时日。
老胡早年做过木匠活儿。木匠行里都知道城西有个老胡,人糙活儿细。十二年前,适逢首届青岛国际小提琴节,老胡想去看看洋人的木匠手艺,结果被国际琴展上的名琴震住了。名琴动辄两百多岁,大多光鲜如新,可见其主人都是将其捧在手心的。
凯瑟琳娜女皇、坦南特夫人、哈里森、贝茨……美妙的琴名和仙侠般的传说,老胡看得一知半解,那如神来之笔的做工,老胡却再清楚不过——弯角稳重,且镶边干净。角木和衬条都是柳木的,衬条准确地嵌入到角木中。琴漆仍泛着琥珀的透亮。琴箱内的状况表明了那些制琴者怀有一颗怎样的谨慎之心……
老胡记不住大师的名头,但记住了名琴的样貌和气质。他感觉自己用半辈子搭建起来的体系受到了极大冲击,魔怔了一路,回家就跟老婆说,我要做琴。
他用两瓶茅台换回了一大堆珍贵的小提琴资料,大年初一就拉开架势,图纸铺了满床满地,逐步分解,归纳笔记。要么说人不可貌相,别看老胡外表糙,做起事来却有洁癖,一旦入了状态就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周围也不能有不相干的声音。
图纸研究明白了,老胡心里有了底。开春,开凌,梭鱼上市的时候,老胡取料、晒料、刨料,继而打眼、锯榫头、组装,把自己放在半成品、木屑和工具之间,一边琢磨一边敲打,不分昼夜。吃起饭来也是心事重重,个把月后瘦了十斤。终于,等到樱树开花的时候,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小提琴。
那天恰是老胡50岁生日。至今这把琴还挂在工作室里,底板上写着“001号,2006年5月1日,胡增援”。第一把琴是不卖的,做纪念。
当然,这第一把琴也是卖不出去的——音色不均,不圆,不润,自然也就不美。做琴是一件艰辛而玄妙的事,除非阿波罗跟老胡是熟人,这位主管音乐的神愿意网开一面,否则,老胡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做出一把好琴呢?
年过半百的老胡很不服气,他决心一把一把地做下去,且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成。于是便有了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到第五把的时候,老胡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搭档了,遂背起琴,昂着头,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径直走进了小韩的琴行。
小韩开琴行已有六七年。代理着几个品牌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方圆百里,是琴行中最靠谱的一家。他是古典音乐发烧友,始终保持着对声音的高度敏感,琴到了他手里,调调弄弄,声音就大不相同。他似乎知道每把琴的脾性,知道如何顺着琴的性子捋。
这个本性沉默的小韩还有晚期四重奏情结。肖斯塔科维奇对恐惧和压抑的诉说,贝多芬穿过苦痛之门的谦卑,巴托克的孑世孤傲像极了巴塔哥尼亚的山峰,舒伯特则是一个孤独旅人喃喃自语着少女与死亡……小韩承接起先贤们传递的情绪,如知音的体悟。
话说那日下午老胡背着琴,逆光中走进琴行,撞上了天籁般的乐音,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曲终,才说了声“真好听”。
来人不俗。小韩望过去。果然,老胡亮出了琴。“我不会拉,你找人来试音吧。”
接下来的两三天,几个行家在试过老胡的手做小提琴后,有的惊讶,有的打问,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总归都离不开一个“好”字。
老胡再出现的时候,拍了拍小韩的肩膀,说,你代理的那些机械琴不利于天才琴童形成个人风格,机械琴看上去就像标准的饰物,而手工琴却是艺术品。我有匠人手艺,你有音乐资本,不如我们一起做琴吧。
就这样,半年后,以制作小提琴、大提琴为主的乐器工作室,在青岛老城的一条百年老路上,一座大约建于1901年的德式老房子里开了张。老房子呈古典主义构图,左右两个石阶踏步通往气派的门廊,繁复雕花隐约可见。他们租下了老房子的西南一隅,用作乐器工作室,为的是让古典美彼此相遇。
一隅虽小,直通天涯。这面墙,挂满工具,构成了无意识的装置艺术。那面墙,排放木料,好像长长短短的诗句。琴行门口便是几棵梧桐树,很老了,和老房子一样老,树冠蔽日,枝叶与枝叶握于当空,风过处哗哗作响,听来好像唱诗班孩子动人的和声。
老胡小韩一边做琴,一边雕刻着自身的语言和立场。小提琴由三十多个零件组成。面板、背板和侧板的优美弧度用来确保共鸣。对琴体造型和构造,严格比照意大利制琴巨匠在鼎盛时期的作品——琴的腰身狭窄,便于演奉高把位和低音弦。面板与背板中间有音柱支撑,位置讲究,一分一厘的变化都对音色产生影响。当然,小提琴表面的油漆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不匀也不行,这些都会有损于音质……
工作台略显凌乱,台钳、厚度表等工具上落了一层木屑。小韩穿着围裙,低头认真地修复面板,不时地敲击,听它的声音。做一把小提琴至少需要25天的时间,搭上了脑力、体力、心力,小韩手掌起泡,老胡腰酸背痛。
能否使琴声得以充分发挥,取决于琴弦及其张力、琴码质量、运弓的压力和速度……做琴太复杂了,简直囊括了整个世界。仅仅懂科学是不够的,这毕竟是一把琴而非一台机器。没有对音乐的热爱以及说不清的天赋,根本无从判别从自己手上诞生的琴是一个精品还是一件产品。
有一次,老胡正在剖木头,忽然大叫起来。小韩,快看这块木头上的纹路,有这种图案的就是公树木头,以前不知道有这种区分,后来从一位意大利提琴制作师那儿得知,这种木头做出的琴音色更美。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碰到,新的期待开始了。
事实上,每一把琴都是一个新期待。因为每把手工琴都不一样。首先木头就不一样,月亮下面砍伐的木头和太阳底下砍伐的木头,怎么会一样呢?不同的琴所选用的木头纹理不同,密度不同,出来的琴声自然不同。树木是有血肉经脉的生命体。从一棵树到一块木材,不是消亡,而是复生。
老胡小韩不停地探讨着。某种意义上,这两位天才制琴者探讨的是生命伦理和哲学立场。
他俩的“工艺洁癖”也是出了名的。比如,提琴的面板要用云杉,背板须用枫木,半点马虎不得。木头都是几年前买的,新木头有树脂、树油,须放在空气中晾几年,挥发掉杂质,做好的琴才能不变形。琴做完了当年不卖,放一放,出来的声音更好听。再比如,所有的琴都是一个人独立制作,保证了完整性。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每把琴都有做琴人的味道和气息。
十年过去了。老胡小韩做出了名堂。工作室里每天都传出美妙的乐音,就像风的声音,雨的声音,落叶的声音,大海涨潮的声音——反正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老胡,胡增援也。小韩,韩永智也。是为记。
【私聊】
阿占:这些琴有牌子吗?
韩永智:我们的琴是作品,不是商品,没有牌子,只有签名。
阿占:做琴会用到化学和物理学?
胡增援:油漆就是化学工艺,用酸碱度多少的颜料油琴,都有讲究。还有物理学,为什么农历八月十五砍的木头最好?因为冬天木头水分少,夏天水分多,秋天的不多不少,最合适。
阿占:做一把好琴应该很有成就感。
韩永智:前几年去北京学习交流时碰到朱亦兵,当代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他说我们的琴不像中国人做的。中央音乐学院一个教授也专门到我们工作室拉过琴,琴不好,他是不会拿到手上拉的。美国斯坦福交响乐团、青岛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的职业音乐家都在用我们的琴。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青岛籍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刘洋,借回青省亲之机,特意过来收藏了两把手作小提琴,赞琴音醇厚饱满,具有意大利古典名琴的气质……这些对于我们,都是成就。
阿占:很多人惊讶于你们的无师自通。
胡增援:世上任何事都需要勤学苦练和内心的努力。我们没拜师学艺,大自然和别的制琴师就是老师。我们有自己的理念,是青岛流派。
《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
2022.7.13 A8版 转载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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