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四红”,就是戏名中有“红”字的剧目,即《红线盗盒》《红绡》《红拂传》和《红娘》。这四出戏的由来颇有意思。
说起京剧,自然会想到四大名旦。四大名旦是1927年由报社组织戏迷自发选举产生的,当时的顺序依次是梅兰芳(1894)、尚小云(1900)、程砚秋(1904年)、荀慧生(1900)。如今,就传播的广泛性和流派的传承力度看,在戏迷心中的四大名旦的排序是梅程荀尚。关于四大名旦各自的艺术特征,“通天教主”王瑶卿是这样归纳的:梅兰芳的“样儿”,程砚秋的“唱儿”,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王瑶卿“一字评”简洁明了,入木三分,颇有点《世说新语》的味道,也成为人所共知的定评。
四大名旦年岁相若,梅稍长,程最少,同唱旦行,都心气颇高,不甘人后,为生计在舞台上展示自己,其中有竞争,也相互模仿,还各自结合自己的特长进行着创新,由此带来了五彩缤纷的梨园春色。他们曾各自编创一出“红”戏,构成一段梨园佳话。
先说《红线盗盒》——“红线盗盒”的故事由来已久,很早就被戏曲所吸收。唐人杨巨源有传奇《红线传》,明代梁辰鱼有杂剧《红线女》,后来又有人将红绡的故事与红线的故事一起编为传奇《双红记》。《红线盗盒》本是一出昆腔戏,梅先生改成皮黄,由“梅党”最重要的成员齐如山先生编剧,1918年首演于北京广和楼,梅先生饰红线女,前四大须生之一的高庆奎先生饰演郭嵩。这出戏讲的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欲吞并潞州节度使薛嵩之地,薛嵩甚为忧虑。薛嵩侍儿红线有剑术,是半仙之体,自告奋勇往田承嗣处探听消息。值田承嗣酣睡,红线欲行刺,因不愿破杀戒而改盗田承嗣金盒以警告田。田承嗣遣兵追之,又为红线所败。红线献盒于薛嵩,薛嵩乃修函附盒还与田承嗣。田承嗣大惊,知薛嵩部有强将,非敌手,乃与薛嵩修好,并求见红线。
据说这出戏最大的看点在于梅先生设计了飞舞单剑和用云帚表现的乘风驾云的身段,既有女性的婀娜,又能表现出作为剑侠的飒爽英姿,非常精彩。据说梅先生曾在国外演出过此剧片段,外国友人也很欣赏。
《红线盗盒》这出戏已难见完璧,现在只能找到“行路”和“舞剑”两场的剧本,梅先生1924年在日本飞鹰唱片公司灌过唱片,演唱的是“行路”一场的西皮导板转原板接流水的唱段,1929年在大中华公司灌过一段西皮二六和一段南梆子。梅派传人李胜素早年拿此剧参过赛,张馨月表演过“行路”。
《红绡》,又名《昆仑剑侠传》《青门盗绡》或《昆仑奴》, 取材于裴铏的《传奇·昆仑奴》,梁辰鱼有杂剧《红绡》,梅鼎祚有杂剧《昆仑奴》。这出戏原本也是昆腔,且以昆仑奴为主,尚先生在清逸居士溥绪等人的帮助下,于1923年8月写定《红绡》剧本, 改以红绡为主,且变为皮黄。后来厉慧良等人演出时仍以昆仑奴为主,且唱曲牌, 这也反映出京剧永远是以“角儿”为中心的。这一出载歌载舞的新剧,“侍宴”一场侧重舞蹈,尚先生为此设计了两种新的舞蹈,一是红绡侍宴时与群歌姬一同跳的翎子舞, 另一段是红绡为崔生斟酒时表现内心情态的盘子舞;“盗绡”一场着重表现唱功,有原板、二六还有南梆子等各种板式的唱腔。可惜的是这样一出戏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广泛流传。尚先生1933年在蓓开唱片公司灌过“盗绡”一场的南梆子,李世芳1937年在丽歌唱片公司除了灌了这段南梆子,还灌了前头的一段原板,现今的演员中,孙明珠和周百穗曾唱过那段南梆子。
该剧说的是一个“奔”的故事:红绡系郭子仪家中歌姬,在一次宴会上侍宴,邂逅官宦子弟崔云,二人一见钟情。散席归家,崔云相思病中,其豢养之“昆仑奴”摩勒决心促成好事,遂背起崔云翻越郭府高墙,又打死府中如虎猛犬,使二人会面。二人互剖心迹,愿永结同心,摩勒又同时背起二人越过高墙回到家中。这个剧除了在京剧艺术史上有其特定的地位,还在民族交通史上有其特殊的意义。剧中崔云身边这位有情有义、有胆有谋的“昆仑奴”摩勒,结合唐人笔记和现代考古发掘,基本可以确定是来自南亚或者东南亚的黑色人种,而豢养黑奴在唐朝贵族阶层十分时兴。
这是一出武侠剧,然而这出戏也集中反映了尚小云先生身上的“侠肝义胆”:富连成科班原先一直是在广和楼演“营业戏”的,但到了1934年,随着李盛藻挖走“盛字科”三十余人出走上海,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挖走叶盛章、叶盛兰兄弟,一时间富连成的戏码难以为继,出现了巨大的财政危机。此时尚先生慨然自任,主动提出教后来被评为“四小名旦”之首的李世芳三出尚派独有的私房戏以招徕观众,其中就有这一出《盗红绡》(另两出为《娟娟》与《金瓶女》)。这桩事足见尚先生之急公好义、坦荡无私,无怪乎其长期被推举为梨园公会的领袖。
《红拂传》又名《风尘三侠》,取材于唐代杜光庭小说《虬髯客传》,明代凌初成有曲本《虬髯翁》,张凤翼、张太和又有不同版本的传奇《红拂传》。《红拂传》的剧情梗概是:隋末,炀帝杨广下扬州,令越公杨素留守都城。三原布衣李靖胸有大志,借探杨素以窥虚实后,辞回馆舍。杨素府中歌姬红拂女,侍宴时邂逅李靖,敬慕李的英才,黑夜逃出杨府,投奔李靖馆舍,同李结为夫妇,乘夜二人离开都城。一日路上遇见大侠虬髯客张仲坚,三人谈心,志趣相同,遂结为挚友。张仲坚素有一统江山之志,然见到李世民后,自知难与争胜,将家财尽赠李靖,飘然而去。
程先生的京剧《红拂传》由罗瘿公先生编剧,1923年3月10日首演于前门外的华乐园,由程先生饰张凌华(即红拂女),郭仲衡的李靖,侯喜瑞的张仲坚(即虬髯客),首演当日天气不佳,该戏依旧非常叫座儿,这是难得的一部非常成功的新剧,舞蹈与唱腔都有很高的艺术性,且经受住了“座儿”,即票房的考验,难能可贵。
这出戏重点看“侍宴”“夜奔”和“饯行”三场。“侍宴”一场头里红拂唱六句二黄慢板“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也不过众女子斗宠争妍。虽然是相府中常承恩眷,辜负了红拂女锦瑟华年。对春光不由人芳心缭乱,想起了红颜老更有谁怜”。程派声腔幽咽婉转,非常到位地表达红拂女作为一个歌姬的幽怨与不甘,这就为后面她“私奔”做了一个铺垫;接着在宴会上红拂有一段红拂舞,并且边舞边唱西皮二六“看春光三月百花开遍”,表达其对美好自由生活的向往之心,整段表演且歌且舞,流丽淡雅。“夜奔”一场主要看红拂的趟马和圆场,看着平实无奇,其实非常吃功夫, 几句散板也是非常考验功力。“饯行”一场红拂先唱此剧最有名的一段南梆子“在筵前双手儿分开两剑”,之后还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剑舞。程先生有很好的武术尤其是太极拳、太极剑的功夫底子,化用到剧中则更是令人击节。而且程先生演《红拂》舞的是真剑,这在京剧史上可能是“独一份”,以致诗人樊樊山在看了程先生的剑舞后将之比作公孙大娘舞剑。
《红拂传》与《梅妃》《文姬归汉》并称程先生早期的“三大名作”,程派二代传人王吟秋先生留有全剧的录像,弥足珍贵。
梅尚程三出戏有点无心插柳的意味,一经问世,便获得好彩头,这对荀慧生形成一种压迫——他们三位有“红”,他也不甘落后,一定也要“弄”出一个“红”戏来——这就是至如今还是荀派久演不衰的《红娘》。当那三位的“红”戏不再红火的时候,“叫张生”一段唱却经久不息,其艺术生命可谓后来居上。
荀慧生先生的《红娘》取材于唐人元稹的传奇《莺莺传》,后世在此基础上改编为杂剧传奇者甚多,其中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影响最大。荀先生的《红娘》就脱胎于这些《西厢》的老本子,原本有昆腔的西厢记,但因为是荀先生主演,所以皮黄把花旦应工的小红娘翻作全剧中心人物,这是需要勇气的,也反映了荀先生的深厚功力。
《红娘》讲的是书生张珙,字君瑞,进京赴试,途中居古刹普救寺,遇故相崔钰女莺莺,一见钟情。孙飞虎兵变,围困普救寺欲索莺莺为妻,崔夫人许能退兵者以莺莺婚之,张珙遗书友人白马将军杜确,引兵解围。崔夫人悔约,莺莺之贴身侍女红娘打抱不平,为二人传书递笺,一力促成二人花园私订终身。崔夫人知后,怒责红娘,红娘反指责崔夫人悔约失信在先,并劝老夫人成就二人婚姻,老夫人无奈,乃允张珙中试后成婚。
这出戏以红娘为主,不是完整的《西厢记》故事,从第一场“惊艳”开始,“许婚”“悔婚”“琴心”“传柬”“逾墙”“佳期”演到“拷红”为止,共八场,是编剧陈水钟的成名作,荀先生首演于1936年。该剧集中展示了荀派花旦艺术的魅力,全剧红娘的念白是京白夹着韵白,正是王瑶卿先生所谓“风搅雪”的念法,别致动听,经荀先生娇憨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念出更是别有一番情致。唱腔板式不多,集中在四平调、快板、散板这么几种,但尽显荀腔特色。其中“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这兄妹本是夫人话”“我红娘将说是一声请”“你枉读诗书习经典”等几段快板流丽波俏,充分展现出红娘这个人物活泼热心的性格和花旦的行当特征。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佳期”一场里,荀先生唱了一段反四平调“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别有韵味,有别于我们熟悉的梅派《贵妃醉酒》里“海岛冰轮”或者程派《锁麟囊》里“怕流水”这样的四平调唱法,荀先生的腔用了更多的滑音、倚音这样的修饰音,显得更加的俏皮和“嗲”。荀先生是学梆子出身,他的唱还留有明显的梆子味,尽管初期被排斥在边缘,但终于在京剧舞台上立住了,且开山立派。
《红娘》这出戏因为主人公红娘出身社会底层,且帮助张崔二人自由恋爱,反对老夫人的包办婚姻,带有浓厚的“反封建”色彩,在祛除了“一夫二妻”的“毒草”后,未被“戏宰”,成为荀派传承中的经典剧目。荀先生在1961年演出的版本留下了录音,1998年孙毓敏配了像。《红娘》是“四红”里头唯一仍旧活跃在当今京剧舞台之上的剧目,荀门传人们基本上都有这出戏,观众不难看到这出戏的全貌。
四大名旦作为梨园的旗帜,是历史的骄傲,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缩影,尽管他们已变成“古人”,但他们的艺术流派、魅力和唱腔,不但流传至今,还必将延续下去。每种艺术都有自己生命力特别旺盛的青春期,美好的东西,总让人怀念,四大名旦,四出红戏,承载着多少戏迷的念想啊!四大名旦,四出“红”戏,异彩纷呈,各有千秋,成就了京剧历史一段耐人寻味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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