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树林里
树林里有远方吗
树林里有远方
树林远吗
树林不远
画廊内
烟斗和性器
被一场雨仔细描述
树林里有绿色吗
树林里有绿色
树林暗绿吗
树林亲吻
枯叶上
记住，枯叶上面
是干燥的，别翻看反面
树林里有模糊吗
树林里有模糊
树林抽烟吗
树林笔直
一条木船
一个人从船底取水
水是桃花，落在行人肩膀
树林里有鸟鸣吗
树林里有鸟鸣
树林会叫吗
树林很白
知了醒了
知了是去年夏天疯了的知了
树叶伸进六月的墙角
六月不记得七月
沟底
名字有沟字的河
一般是小河
果然，它干涸了
沟底也叫河床长满草
这说法只能针对大旱年头
若遇洪涝年
并非大水也会漫过沟沿，冲坏河堤
因此，名字有沟的河
修筑了高的堤岸
白杨树用心形叶子
在岸的高处跳动
沟底给俯视它的人一个错觉
它太深了
几排挣扎的杨树始终
没能高过岸顶
只能把生长寄希望旱年持续
一年生的莎草不关注白杨的忧虑
我的错觉更大，蓬松的尖叶
隐匿我以为还在的低地
白茅也参与了对河床的掩埋
它们举高和释放的白絮
让轻的上升重的下沉
假如此时有重的物体
比如包裹着我昏沉的中午
阳光瞌睡的睫毛
喇叭花藏身沟底边缘不起眼的艾草丛
重复吹一支单音乐曲
蚯蚓寻回了爬行的节奏
而泥沙拥挤
田间地头
我离开过众多事物
比如消失的城和正毁灭的乡村
比如陶罐和瓷器
好看的花纹
一本书没完没了的回忆
滴着浓露的早晨
和越来越惨淡的黄昏
我也向众多事物靠近
比如蝙蝠用翅膀掀开的夜晚
比如蚂蚁书写的
一封写不完又寄不走的长信
只剩骨骼和毛发的文明史
青草再次跳入火堆
其实它从没复活
有些事我始终不明白
比如一个人
先用铁锨，再用镐头撕开我
他不曾在我的苦难中得到过乐趣
但他坚持低头、弯腰
寻找与我并无关联的岁月
一转身我就忘了
他纵横交错的皱纹
即使我更深更多
只一件事我应该提醒你
有事时来找我
没事的时候也要来
不用选择时间不用看天气
所谓距离早晚消失
因为爱
需要不打折扣的目的地
沙地
沙地只有青草、青草和青草
从浓荫的树隙走出来的一阵风
吹动了你嘴角的笑
一条街道的玫瑰开了
一条街道的玫瑰
从墙垛的西边开到墙垛的东边
这时我在为沙地的青草拍照
这时咔嚓一声
一朵玫瑰的花瓣落了
一朵玫瑰的花瓣
落在刚刚推开的门缝的脸上
你站在园子的沙地中央
像一阵风经过街道
碧草的梦
河堤有些坡度
只能从上面或河床
看那丛碧草
如果我走进去
也许会躺在里面
从这个夏天消失
要形容碧草的模样
是件难事
因为我在它上面和下面只停留了
十几分钟，时间太短
而它们至少几万棵
没办法数完
于是晚上它来到我梦中
缺了月亮的深夜
风从它头部吹进去
我躺下像躺入了它的幻觉
我们望向同一片天空
数漂浮不定的星星
准备数完夏天
炎热把我推到河边
炎热推我到沟边
小飞蓬的阴凉如锅盖
遮不住我
它穿一身绿裙
戴白色宽沿草帽
坐在潮湿中用三十个夜晚
自己动手编的
因为总是抬头望天上
草帽编成了月亮形
是圆月不是弯月那种
材料取自自己身体
积攒起来的类似怀念的液体
由于心思单纯
汁液纯白闪湖光之色
它站在沟边看我
没有继续接近的意思
就想起一位故人，撑开阳伞
沉默着过一行枣树
小路分岔
趁还能看见
请从一堆站立的树中
找到那棵倒下的
再从同一堆站立的树中
找出几棵歪斜的
趁着能看见
从那棵倒下的树中
找出树干尚未腐烂的部分
找到蘑菇
也找出腐烂的部分
像找到云朵
趁着能看见
找到那些直立的
并找到阴影
蚂蚁叫卖的市集
趁还能看见找到中午
找出一堆树干凝固的睡眠
找到底片曝光前按动快门的错误
视线如何让小路分岔
找到岔路口裂开的犬吠
和脚步声
多年前
多年前这里生长一棵杨树
多年前雨和风暴共用一把伞
多年前是一个人和一条河的落脚点
多年前露水从潮湿的沙地
长出来落在青草自给自足的
碧绿中
多年前钢锯和斧头移走了它
多年前它成为房屋的窗棂和门板
多年前窗棂黝黑贴着白纸的白
多年前门对开打开后很难关严
多年前它还做过屋檐
只向院子伸出半米它还记得
一对雨燕因为疲惫
停下歇脚
多年前对开的门被铁链扣紧
多年前路过这里变成生锈的锁
多年前躺在木板方盒的人
比一截枯木笨重
多年前杨树匆忙嘱咐断裂的根须
多年前蹲在沙地我观察
一丛新生的白杨苗
眼神轻浅
麦穗
麦穗有三样东西
麦芒、麦壳和麦粒
分解后，麦穗不再是麦穗
日光填满白天的空洞
黑暗把夜晚扩充得很大
麦芒和日光是近邻
月亮和星星算是远亲
它们串门时总要小心翼翼
交谈时声音高亢
不分白天黑夜
麦壳不知冷热
一直裹紧过冬服装
它善于收藏每个寒夜
蹲在河边垂钓弯月
幻想睡在树林深处的茅屋
麦粒是因意外造成的结果
只和我们发生关系
我们得到它时
麦穗有难言的痛楚
麦秸
掐掉麦穗
贴地面用快镰收割
去掉麦叶和皮
便看到竹节
和麦秸对视
相当于与竹子对视
一节一节的空捏在手中
这不代表空无一物
手里捏的是麦秸
也可以视为竹子被浓缩在
两根手指之间
忽然想到虚怀若谷的人
以十年为单位
走过满满当当的世界
一群志得意满的人
怀抱竹子或麦秸的生活
麦地
生下来，就掉到地上
浑身尘土，嘴里也塞满了
本来也不需要说什么
污浊之物，需要蜕变或救赎
才能在圣别中圣洁
麦子，从我的身体生下来
长大的样子我不认得
本来就不需要说什么
它的子孙，也不认得我
我只记得从尘土中
抱起了它们
麦芒
尖锐尖刻
我都不喜欢
你附身观察我
戴着眼镜，对于我
眼镜和一层薄薄的晨曦
有相同的治疗效果
由此，我喜欢了玻璃
或类似玻璃的器皿
由此我试探着
靠近落暮的夕阳
对不起，那片鲜红
不是硬物，是软的云朵
我想要只小鸟的翅膀
水塔
砖式水塔
村庄的艺术家
不只用想象运送水
还用蜘蛛的巧妙
网住村庄每户人家
唯一的月亮和星群的不眠
也在它构思的水管内
满村庄游荡
水龙头只管复述
众多琐碎生活的部分细节
它计划的长流不息
并不被每一时刻认可
时间在它体内
安装过控制不了的变故
至今不懂动力学原理
看似长眠的伫立只能算表象
水塔的天窗始终是打开的
仅仅打开而已
失去水的日子留不住星月
当然也留不住风景
流云经过时它有些摇晃
因此并不情愿驻足
一群麻雀的认知正好相反
它们的结论来自实践
废弃的巢居然还在
新的巢穴允许建在旁边
天窗之上不着一物
树木和房屋依旧不老
但也不曾高过它
水塔还是行为艺术家
因为时钟在它底座安装过梦境
借助鸟鸣和晚归的翅膀
把它们投入每家房屋每一柱
深不见底的烟囱
至于敲打门窗送水的过去
它认为该让风追忆
如今，它充当一根计时器
偶尔还预报一番井水的温度
场景
没事时到田野是事
有事时到田野是没事
在田野走，代表两种心情
说到底其实是一种
麦子割倒运走了
摩托车停放麦茬地边
远处白杨林下，两间红瓦屋
废弃的瓦屋和停放的摩托车中间
一个人蹲在地头，抽烟
没注意此时下午几点
太阳光斜斜的，缠在树腰
这是第一个场景
三个点组成一条直线
像用心摆放过，没有开场白
看不到池塘是否有水
蹲在地头抽烟的人也许能看到
烟雾从他鼻孔冒出是习惯
绿和黄如两条河
在我的视野中交汇
不算很美
第二个场景只有红瓦屋
和摩托车，人离开了画面
相信这是时间的安排
与夕阳进一步西沉无关
瓦屋睁开一只眼
打量摩托车把悬挂的布袋
我也看布袋，也在看瓦屋
白杨树林是黛色的，有点倒悬
走过去需要绕过不大的池塘
池塘也许有水，也许没有
场景三……
两间红瓦屋，退出了画面
摩托车略微向地里倾斜
高压线杆比以往长高不少
应该不是错觉
错觉是一畦瓜地在动
仿佛一条河流动
麦茬地像岸，隆起来
摩托车站在岸上
盯着看远处的池塘
麦田小屋
树林里，光和影交错变幻
枝叶间跳动的，我总不适应
有些花忽然开了，有些种子滑落
为了隐藏，四季频繁更衣
摇晃的草叶上，我四面张望
我不是晨露，不是一束光下的多菱镜
也不是色彩和纹理，我不是可视的
我不传播声音，布谷鸟的召唤
一度让我迷恋夏天，金黄的麦田
一面铺开的单一色彩的旗帜——
也不是我。其实你清楚
我并不具体，也不完全抽象
躲在一个形容词后面，我听布谷啼唱
如果你还不能找到我
请停下脚步，路边那块丑石
可以让你坐下喘息，并抬头望一眼
屋顶之上的蓝天，就在那儿
一根黝黑烟囱升起麦秸燃尽的白烟
老妇人离开灶台，手扶门框
她清楚你坐在何处苍老
她通过我望见你而你并不知晓
但我不明白是在她的指尖还是在发梢
总之如果你还不能找到我
请起身，继续走那条乡间小道
拐过未成材的榆树林
别忘了过石桥和丫字形路口
走进你曾经认为悠长黑暗的胡同
忘记第几个门洞不要紧
我蹲在门口，此时我愿寄居在
你喜欢的大黄狗的尾巴上
用你熟悉的姿势，向你招手
此时请你跟随我，往田野尽头走
一边闻麦田香一边东张西望
我会在你胸口停留一个下午
告诉你关于我陪伴老妇人的一切
和不想离开掩埋她那抔黄土的原因
我带你到达麦田小屋就和你告别
因为每一个黄昏，我必须是金色的云朵
我已经习惯成为老妇人眼中
望眼欲穿的彩衣
似曾相识之花
世间走会遇到一些花
见到不认识的，就叫太阳花
因为深夜，它们也给了我
明亮的身影
走出太远之后
不认识的花越来越多
终于，它们开遍了山坡
这么说，应该停下来
从最初开始回忆
蹲在石头垒高的墙下
守住从一粒种子到发芽的时间
擦亮每个深入星光的失眠
从一本厚重的书内
寻它的名字
阅读太阳花密密麻麻的语句
才知道，有关陌生
不着纤尘又似曾相识
蜀葵开在村口
总有些风推动我继续走
树林小径，家燕在前
河沟流水，小石桥引路
今天的黄昏比昨日明亮
绿叶止于树梢
绕过麦田，那里原野连着原野
少年用一对蜻蜓的翅膀躲开麦茬
此刻我总会在地头的水井旁停留一会儿
深处的井水怎么看都收藏着白云
终于望见那间旧屋和三棵白杨
蜀葵开在村口，花朵成串
不止开在昨天
也不止开在我到达的傍晚
女贞花束的琐碎语言
因为孤单而靠在一起
因为不孤单而安静
都与孤独为邻
力量源自怯弱
或另外的力
呐喊是本小册子，非力学原理
水珠从花粒掉落
花也落，由于追寻
最长的白天被最短的夜晚
侵吞
否则更长
飞鸟带走一粒种子
种子也是飞鸟
从一朵花的一生看
四处游走比禁锢某处
更多无奈
假如不闭上眼睛
赞美一朵花美丽
宛如赞美自己
条件是趁着还年轻
或由于苍老
一个人走过和十个人走过
并无本质区别
除非姓林的姑娘离开
那座小楼
小数点后面
永远不知道藏了什么
制造它的
只是多画了几个句号
从树梢往后看
一场雨由无数雨点组成
一滴雨透明
一场雨不透明
一场雨代表一件事
一滴雨是一件事最难懂的部分
石榴中的我
石榴中，我是牙齿
因为太久没吻你而上火
下了一天雨，你撑伞
来来回回从我身旁经过三次
太爱雨季了
潮湿和淋雨与我无关
终于停下来，你盯着石榴看
那上面残留一滴泪
你没留意我的笑容
我捂紧嘴唇，不全因牙痛
我喜欢你扭过头去
还喜欢你走远后，心里的惦记
（待续）
阿龙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