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紫薇雨
雨下得又细又密
忘记带伞的某个下午
一条胡同的悠长吸引了我
还有它潮湿的青砖
我阅读了青砖表面的阴影
搀扶起躺在碎石的青绿
忽然就喜欢了走过后
从未熟悉的陌生
包括缺少夕阳的黄昏时分
胡同尽头,一棵紫薇结满花苞
等待花朵绽开
这时候雨下得又细又密
淋湿了我和紫薇
当我说这是场紫薇雨时
紫薇有轻微的颤抖
它身后的胡同
除了悠长,还有迷蒙
看上去十分美好
这时候如果有一滴水
这时候如果有一滴水
会留住三样东西
一棵草的盼望
蚌的最后一次呼吸
往前继续赶路的脚步
这滴水最好是由于下雨
天气作用下
自然而然从某个角度飘过来
落在三样东西的
某个位置
这场雨不能有不确定性
比如因为路途遥远
被距离消磨了有限的时间
或选择大风天
被沙尘包围
这滴水的重点在位置选择
某个位置其实是确定的位置
它选择了蚌
等于拯救了其它两样
因为生命里面
最后一次呼吸由蚌完成
其他的,包括一场雨一滴水
都有虚拟的成分
沙漠中,盼望和行走都很多余
摘西瓜时我该想什么
摘西瓜时没想太阳,也没想月亮
因为想到它们就想到光芒
过多光芒会让我们失明
摘西瓜和摘苹果的最大不同是
一个脸朝下一个脸朝上
可这与能否接触光芒没太多关系
太阳不停止旋转
不是为避开盯住它的眼睛
当然,脸朝下会好很多
这好比钓鱼
西瓜地边的沟内有水
钓鱼的坐在那儿
朝下看,碰到鱼的眼神
抬头往上看的鱼被吊在半空
这时候我正好抱只西瓜
直起腰,鱼在眼前飞
我弯腰摘一只西瓜
到站起身的这段时间
一块飘过的云彩遮住了太阳
摘瓜时我在想:鱼要上钩
鱼被鱼线拉住飞舞时
太阳躲开云彩露出脸
光芒四射
挥舞手臂想抓飞鱼的人
脚一滑落进水里
同时抓住了鱼
再弯腰摘西瓜
就想到太阳,也想到月亮
因为那钓鱼的过程
无论如何,与太阳的忽隐忽现
有关,但没去想西瓜里面
是不是也有个太阳
或者月亮,以及有没有
熟透的星斗运行于周天之上
杏梅熟了
一场雨后,杏梅熟了
摘下它需要一只手和一个特别的动作
我是说,如果你想吃到那只特别的杏梅
需要一个人打开院门锈锁,转过几棵翠竹
那只特别的杏梅挂在不高不低的枝头
从屋顶折返下来的午后光阴也跌入你的视线
杏梅下是些平淡的碎影
你从那里逐渐长高并构成院落的整体
过去你够不到它,今天
踮起脚伸长手臂依然离它还是一尺
你惨淡的笑容让我知道
在你离开的那些年杏梅也在成长
搬来童年的梯子
你用特别的姿势踩上木踏的青苔
没有人注意你眼角闪动的亮光
没有人忽然出现,站在竹院的墙角
被扫帚菜耽误的拜访
经常犯完不成拜访的错误
理由是身不由己
比如被一阵盛夏的凉风阻挡在坝上
或久旱后的连绵细雨
正好下在通往你家门前的田野
完不成拜访是件遗憾事
一壶茶的清香分成许多杯
按照次序的品尝往往容易漏掉时间
喝第一杯和最后一杯会想起你
第一杯从容,最后一杯慌乱
源于一些不可替代的时刻
电话里你没说我会遇到扫帚菜
离你家百米外的小院前
正午时分的院门铁环捏了锁
被门前小路两边十几株
庞大的扫帚菜吸引
在它们中间来来回回
走迷了路,也消耗了时光
其实最后把我迷住的
并非一大棵挨在一起的扫帚菜
而是角落里那株最小的
当然不是它的茎因阳光烘烤而变红
也不是由于它的叶特别细嫩
我看到叶芽的顶芯
还残留几滴新鲜的水珠
要怪就怪我在那里查找原因
把不能成立的假设和水珠联系在一起
比如好几天前的一场雨
一大早消散的大雾
或小院主人出门前洒过水
最终我断定你之前来过
携带水和对我一贯的了解
让墙角这棵扫帚菜的美丽,计算出
错过你我需要逗留多少时间
最后的李子树
给它安装纯洁的耳朵
这样睡去后
它也能替我听到你
关于酸和甜的每段日子
是否饱满
这里曾经是片果园
绝大部分果树是李子
现在只剩一棵
和一个即将消失的中午
你幻想的手
在阳光和树叶间游走
像虚化的鸟
我要的左边那颗紧挨两片绿叶
它有不同以往的心跳
它望见一条河穿过村庄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果树是你栽植的
你又亲自毁掉
如今你也说不清
为何走过新架设的桥
要我看这棵最后的李子树
一些已静止,一些在摇晃
一开始在岸石上
我想象光如何绕过红亭
将背影向一面湖倾斜
绿荷刚睡醒
伸手从枕下抽出镜子
——玻璃的镜子
有深夜的宁静和清晨的水声——
翻身坐起,晃醒了结群的鱼围坐的一分钟
接着是睡莲
与自己的倒影重叠
——这来自视觉的偏差
即使有,也是荷叶制造的错误——
镜子是被允许分食的梦境
那群鱼,想跳出困扰它们的明亮
我望见镜子碎了,又瞬间凝固
仿佛一堵墙镶了鱼的
玻璃器皿。与此同时
红头鸭瞧见了自己
——那张脸,不熟悉
它奇怪世界上居然还有张相似的脸
被关注——
它喜欢自己胜过被一面镜子凝视
于是,一个游戏在不断重复
它撞碎镜子等于进入其中
找到自己并让另一个消失
后来的岸石上
只剩一缕阳光穿透紫藤
穿透我观察水面略微褶皱的背影
任由冲出镜子的斑点鱼亲吻
那个我没动
摇晃的是个午后
雨中辣椒花
村庄西一户人家院墙外种了菜
一行辣椒贴近路边高耸杨树的小路
一块多角的石头离辣椒最近
坐下来看绿叶里的花朵
我身上多余的那些因降低高度
变成菜畦的一部分
仿佛身体也长出了绿的枝叶
辣椒花有六个花萼
打开,向下低垂
花托从辣椒的枝干斜下一朵小花
没注意我和雨水到来
雨珠在叶子中央碎开
濡湿我的睫毛
黄昏、雨和风,都在从这里经过
而我最想记住辣椒花的颜色
它和我只有一尺的距离
甚至能闻它的清香
在心里我反复画它的轮廓
再涂抹月牙儿的白
等我起身走出一段距离
在小路尽头跨过一条深沟
爬上那条入夜的大道
雨就密密麻麻下到我身上
朦胧中居然再也记不起
辣椒花的模样和眼神
槐花米落
老太太是位诗人
每天早上用麻袋装门前的槐米
她说这些花像星星
掉落门前,沾着露水
而我是个药商
希望她把所有的星星晒干
装进耐潮湿的塑料袋
便宜点,卖给我
她说这棵槐树
好几百岁,树干空了,能钻进一个人
下雨的时候,水哗哗往外流
像条立起来的河
今年的槐花米特别多
可很少下雨,我惦记老太太门前的槐花
半个月了,槐米洒在地面
像条干燥的银河,不见她来清扫
8月
豆荚裹住豆粒
豆粒是生的,豆荚也是生的
豆粒在豆荚中慢慢熟了,变红或黑
裹住豆粒的豆荚也慢慢熟了,变灰和苍白
在一潭水中,熟的豆粒将成为鱼
在一条游动的鱼中,熟的豆荚是两条漂浮的鱼
一潭水看到豆粒时想到鱼
一条鱼看到豆荚时想到自己
水是无用的介质,像风
当豆荚再也裹不住成熟的豆粒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
住一个地方久了
时光悄悄慢下来
熟悉的早晨越来越迟
散步的黄昏
头埋得太深延缓了回家的脚步
阳台乱翻的书本
往后看和往前看无关紧要
情节开始变淡
一个地方住多久才是久
较难界定
住上海十余年没感觉慢
住苏州三年没感觉快
因为沉淀了的
都是些时长时短的片段
生命在其中成长
也在其中消散
如今在这个靠近河边水系流淌的小区
居住了六年
有时候是加法的状态存在,觉得慢
有时候是减法,觉得快
更多时候不快不慢
像剥开水煮鸡蛋的皮
剥的过程缓慢
当鱼肚白的怪物从桌上弹起落下
感觉快
在一个地方住有剥鸡蛋的错觉
一日三餐,不急不缓
结束和开始一样慵懒
遇见不认识的植物
我认识一些植物
能叫出名字
说出部分属性
也常遇见不认识的
说不出名字,不知用途
用手摸,低头看,鼻子嗅
无济于事
原因大概是太陌生了
也有常遇见又不认识的
在一边使劲想
想起前段时间在哪儿见过
有份熟悉的陌生
但终于叫不出名字
尴尬地笑笑,然后别过
江湖走的再多
也有不认识的植物
像人,总有一个没遇见
即便遇见,也不认识
即便认识了,也如不认识
越深入越陌生
甚至不如不相识
类似烦恼无从诉说
顶着烈日继续往前走
沟边又遇似曾相识
却说不出所以然的阔叶植物
于是问身边的你
有的你认识
有的你不认识
和我对植物的了解差不多
遇狗尾草记之
地头沟底,奔若欢犬
撷若干,结辫
顶部束朵,如花,灿尔
数条犬尾厮缠
抱君入怀,以目视之
似故旧逢于郊野
犬入,尾翘如簧而翕
落座置茶果对坐
嘻嘻起身
狗尾花插瓶,回眸
皓齿若夜星
梦里摆渡,秋风拾阶
雾浓,披衣出户,旋归
恐君梦魇走失,见瓶花案盏犹在
君侧卧,熟睡如息
立良久不去
牧歌
牧歌交给爬蔓植物
青石学会碎影中填词
叙述交给泥土路
蚯蚓学习握紧写字笔
喉管属于时光
也属于晨曦逗留在乡间梳洗
一些大树总是伫立
你用青草浣衣
感谢蚊虫不愿放弃的叮咬
感谢不肯倒塌的老屋
举杯吧
裂开的泥巴墙斜倚翠竹
瓦当
瓦当望见端洗衣盆的女人往溪水去
溪水在几片青石条下面
我从屋檐取走这片瓦当时
青石条下的女人正在褪色
溪水褪去了白
天空加入了黄昏的灰度
瓦当在我手里摇晃
瓦当从明朝的宽袍大褂往倾斜向
旧村庄的泥土路上走
走到路中间
它挣脱了我的手
摔碎在凸起的青石的背部
像朵捣衣而起的浪花
我本想带它离开群山包围的村落
到它不曾去过的陌生之地
比如草原或良院
苍耳小时候
苍耳小时候不懂恋爱
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街头
玩泥巴和树枝。苍耳长大后
从自己体内长出好几个苍耳
还是不会谈恋爱
一群苍耳聚在街上,失魂落魄
不再玩幼时的游戏
苍耳小时候喜欢每天飞去河边的燕子
燕子把河泥和碎草
叼回隔壁的屋檐下,垒出新窝
小苍耳为燕子准备了
足够搬运一个夏天的泥巴和树枝
没想到自己苍老的这么快
一群苍耳站在街上
看着燕子带着小燕子飞来飞去
有些失落。其实这不过是去年的事
今年它又回到这里,还是一个人
琢磨着再遇见那只燕子
檐铃
檐铃几乎不能作为岔脊的一部分
也不隶属戗脊的阴影
它望不到正脊,从来如此
檐尖骑凤的仙人只盯住空处
只俯身泥、石或木
那些骨骼、纹理、姿势
均取自我的肉体
而我与檐铃隔着许多年
在磨出青光的石板路上方
我视觉的全部,它是中心
垂一条向上站立的鱼呼吸。
世界被一条鱼控制
片瓦取自它身体表层的鳞
因晾晒于屋顶而卷曲
瓦当被要求滴落鱼曾游历的水
且水草和羊、牛须刻满面门
斗拱的前身是数根松柏木
它用缘于木的手指向鱼
而直脊两端的龙吻
无论向前或向后多少世纪
都为取悦一条鱼的暗示
天空就不用说了
它在我的头顶只展示某个局部
从来如此。
需要叙述的只有风
此刻静寂,而风直立
但风的直立亦如檐下垂铃
经不起推敲
千金子清晰
稍远的河流
并非由于远模糊
因一滴雨水挂于眼睑
近处的千金子
并非由于近清晰
因为泪珠和咸味正好滚出了眼眶
掐断几根千金子
河床草甸中著名的野草
举高眉目间
穗叶忽闪更多亮光
那个中午
有了与其它中午不同的侧面
因此我看见了风
携带为洗刷空旷修剪的羽毛
看见光阴忽明忽暗的心境
扫过我的指甲
在一段距离中尝试着陆的雨点
因为凝视有片刻迟缓
模糊的对岸起伏的曲线比之前远
云降低高度,躲进了流水
浸水的身段比之前轻
几只白鹭原地踱步
现在不是白鹭而是几个迷离的白点
我在那儿睡着了
手举一把千金子
像虚化的白鹤单腿站立
摇晃一张温暖的脸
明朝的瓦片
我们是灰色的瓦片
现在开始变黑
现在是贯通时间的概念
我们没乘过开往过去的船
可我们既是船,也是海洋
我们没坐前朝飞驰的车
虽然我们就是车
只是从来不曾开动过
停靠村庄的码头
我们在同一个村口变瘦变老
挤靠着摆出舒展的姿势
像群安静的孩子
我们只有现在,并无其他
因此失去很多
我们不断失去蚂蚁般忙碌的人群
用我们手指制造的旋律
敲打过我们的身体
但节奏总不如一场雨紧凑
我们也失去和桥头拥吻的黄昏
反复失去过很多次
包括每天潜入黑夜的小巷
现在,有人举起相机
想收藏和记住我们的模样
我们知道他记不住自己
本质上,我们被一个村庄收留
因此愿意为房屋遮挡风雨
飞鸟喜欢种子,种在我们身旁
我们相互保守这个秘密
那些小小阴凉
一瞬间被季节碾碎
我们不担心也不记挂这些
我们是堆明朝的瓦片
躺在屋顶和掉到地上唯一的分别是
完整或破碎
匣钵
嵌入墙内的匣钵和
置于窑内的匣钵是同一个身体
修筑成墙立在道边的匣钵
用熔火的目光看我
仿佛我正窃取它的过去
在窑内,曾经它是洁白的瓷
不可或缺的粗衣
我也曾试图穿上它
把自己烧制成像样的容器
夕阳下
端详并不成功的自己
像端详一只开裂的泥坯
要找个更古老的窑口
把肉身放进去
借用一把火烧炼自己
八月将尽
七月走出来,进了八月
都是三十一天
我反复经过一座桥
用不相同的午后时分
八月将尽,九月三十天
假如八月愿意将最后黄昏的一半
分给九月
我盼望回到那座桥头
被一束光分割
这种愉快的事不会经常发生
一个黄昏属于两个月份
且保持完整
读完博尔赫斯
“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
只剩下语句”
黄昏漫过了我
模糊了一座桥
和目视过的琉璃瓦黄的绿的屋顶
村庄被一条宽路一分为二
玉米在开阔地散发清香
一粒大枣收留了雨
我伸出的手指靠近了一些距离
八月将尽,曾靠时光为生
它的独子,九月
扶住桥栏玉兰花状的石垛沉思(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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