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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纬丨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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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我从小就这样叫,但我们却并不是血缘关系上的亲属,他是我父亲中学相交,六十余年莫逆于心的最好的同学,如兄如弟,我自然要叫大爷。

大爷姓张,教了一辈子中学,按照当今的社会身份,属高级知识分子,可他的身上,文气略少,豪气偏盛。大爷说,小时候家里兼开过一个租书的铺子,他没事就在里面找书看,看的最多的是公案(现在叫武侠)小说,最佩服的是侠义之士,不知不觉,可能自己也染上了类似的气息。

父亲说,大爷在学校里干过学生会劳动部部长,为了搞点福利,他到卷烟厂联系纸头,运回学校给同学们当演草纸,从烟厂到崇德中学,大爷不舍得坐车,扛着麻袋,一路步行。那个年龄,不知道累。

大爷和父亲他们都好运动,暑假几乎天天泡在海里,很快就加入了“航海俱乐部”。

“你大爷成绩最好,五十年代参加过国家队的摩托艇集训,结果因为跟教练一言不合,打起铺盖,扬长而去——回来啦。那年的全国冠军,也是青岛的,成绩是真不如你大爷。要不是这个脾气,你大爷的人生要辉煌得多!”后一句话,几十年来父亲说过多次。

高中毕业,大爷考入曲阜师范学院(现在改称“大学”),修业两年。毕业分配,他是回青岛的,有一个青岛籍的女同学分到了诸城,可能觉得那里太苦,整天哭哭啼啼,以泪洗面。看到“老乡”难过,大爷豪气陡生,对她说:“别哭了,咱俩换换。”就这样,大爷去了诸城一个乡镇中学任教。有人说,大爷是想追那位女生。

“哪有这想法?在学校就没说过几句话。”大爷说。

“人家回了城,连信都没给你大爷去一封。你大爷放假回来,天天在咱家,也没动过心思去找人家。”父亲解释。

就为这一念,大爷十六年的青春岁月抛在了那个乡镇中学。那时候,城乡生活都不好,孩子们要为家里打柴搂草,负担重的只能停课去干活。

“不读书不行啊,不能耽误功课。给你一块钱,到集上给家里买点柴草,回来念书。”这样的一块、两块,大爷不知随手散出了多少,而他那时的工资,每个月还不到四十元。

那个年代,劳动是学校的一门重要课程,大爷带着学生下乡,几次遇到山洪,大水转眼就来,有时根本来不及躲避,大爷凭着一身好水性,救上不少人,“有一个学生,真可惜,我来回游了好几趟没找着,等水退了,发现被河底的两块石头夹在中间。要不,我肯定能捞上他来。那么年轻……”这事大爷痛心地说过好几遍。

做了十六年乡村教师,大爷没存下钱,也没成家,寒暑假成天带着我和小妹玩,那时候,“口香糖”是非常稀罕的东西,小孩子一次买一块,就让同伴们艳羡不已了,大爷给我们一下子买了一大桶。最后的一块,小妹没舍得吃,一直存了将近二十年,都拿不成个了。前几年说给大爷听,满头银发的大爷哈哈大笑,连连说“那时候没东西啊”。

转眼,大爷人到中年,父母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顾。1977年,大爷总算调回城郊的一所中学。放了假照例还是带我们玩,尤其是暑假,而“编制”,从我家扩大到了院儿里。

那时我们都不到十岁,对大海的兴趣越来越浓,父母没有假期,只能星期天带着下海,我们就算计上了大爷。一早,同院的小伙伴把凉席铺在门洞、马路沿上,读书、写字、嬉闹,大爷若来,总是从上面走下,他一出现在坡顶,眼尖的远远看到,会喊:你大爷来啦。大爷走近,跟我们一起坐在路边席子上说笑,渐渐地孩子们都跟他混得烂熟,大爷对孩子从无厉色,从无二话。

“大爷,带我们洗海澡去吧。”——下海游泳,青岛叫“洗海澡”。

“好。”

经常,大爷带着我们一帮孩子就下海了,大的教游泳,小的戏水,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安全。从海里上来,一只大西瓜切开,大爷看着我们笑着、嚷着吃下,再平安送回家。

我记得很清楚,1978年中秋节的第二天晚上,父亲去看望大爷的双亲,很晚才回来,脸色非常不好,只跟母亲小声说了几句话。过了几天,父亲下班略早,回来就进厨房,那几日做的小菜比平常好,留下一点,剩下的装饭盒,匆匆带走。

又过了几天,父亲才告诉我们,中秋节那天晚上,大爷骑自行车回家,想和老人一起过节,那年代中秋不放假,大爷安顿好住校的学生,天早黑了,那时的公路,路灯常不好用,车辆也少,结果大爷半路被一辆货车撞到沟里。

“颅骨骨折,颅底出血,抢救之后昏迷了好几天,现在醒了,大夫都说是个奇迹”,原来父亲是给大爷送饭。

大爷热心肠,刚能下地,就帮病友这,帮病友那的,人缘极好,有位护士,从病例栏看到大爷“未婚”,动了心思,一意想嫁,吓得大爷偷偷溜进办公室改成了“已婚”。

父亲以为大爷错过这桩姻缘挺可惜。多年后大爷跟我说:“那时我刚开了颅,谁知有多少后遗症,万一哪天‘咯噔’了,岂不害了人家?”天佑善人,大爷竟恢复得很好,几年后丝毫看不出是游过鬼门关回来的人了。

大爷伤愈,又过了几年,终于调回市区的一所中学。

四十岁,该成家了。有人给介绍了一位纺织厂的女工,第一次见面,大爷主动“交代”了曾遇车祸的经历,对方母女调查了几天,回复说无妨,人好就行。大爷似乎是在一种得了恩赐,被拔高的感激中,结了婚。他也没有去“调查”一下人家。

婚后,问题来了。夫妻吵架么?无从吵起。谈呢,也无从谈起。用现在的话说,他们“三观”太不相同了。大爷轻财仗义,大妈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儿,大爷喜欢交朋友,大妈几乎六亲不认,“开天窗过日子”。万幸,大妈并没阻止大爷跟我们的来往。那时候尽管工人阶级已不再领导一切,可纺织厂收入比学校高这一铁的事实,让大爷还处于被领导者的位置,直到本世纪,教师待遇提高,退休的大爷成了“有钱人”,家里的地位也未提高。

大爷不愿在家,日日外出钓鱼,早出晚归,间或跟老朋友、老同学聚聚。

今年正月,大爷八十大寿,父亲给张罗的,大爷精神很好。春末的同学会,父亲记得清楚,4月28日,“你大爷始终没怎么吃东西”。都催他看医生,五一节,父亲问结果,大爷笑着说,是浅表性胃炎。其时,父母忙于拆迁搬家,“前几回搬家,你大爷都来,这次,先不告诉他吧,八十岁的人了,等安顿好再说”,父亲叮嘱我们。

前后整一个月。父亲搬完家,大爷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找到大妈,才知道“胃炎”是误诊,住院细查,方知是肾癌,6月1日手术。大爷想手术后再告诉父亲,“虽说小我三岁,也奔八十了”。下了手术台,大爷还张目点头,致意周围的人,不料,很快昏迷。医院说,是麻醉引起的血栓,正常,不属于事故,是否当年车祸的后遗症,不好说。

大爷住进重症监护室,开始几天,生命体征逐渐好转。我和小妹强烈地希望,大爷还能像四十年前,从昏迷中醒来,就如同睡了一觉……

——大爷,醒来;大爷啊,醒来!

2017年8月初

后记:
写此文后数日,一天早晨上班,在公交车上,一闭眼,忽然看到大爷站在面前,我既惊且喜,连忙问:“大爷您这些日子怎么样啊?”心里隐隐记得大爷是住院的。
“很好!”大爷笑着一扬头,一挥臂,说的那么干脆,还是平日的风采。
我遽然张目,知是一梦。
想到大爷还缠绵病榻,无知无觉,不禁惆怅万分,酸泪满眼。
8月19日,大爷整睡了80天后,悄然安详地走了,长眠了。
安息吧,大爷。

(刊于2017年10月26日《青岛日报》“琴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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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计纬丨大爷》 发布于202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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