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爬山时看见
看见屋檐就被它遮住了视线
但我看见了屋檐
非常幸运,透过一条缝
几根电缆线送来山水颤动
于是我还看见了古老的裂痕
一位木工雕刻斗拱的符号被它隐藏
雀鸟消失了踪迹
它离开故乡也可能返回了故乡
一个人咳嗽一声
仿佛所有人咳嗽了一声,在树后
我看见你倚靠栏杆的笑容
还看见城市十分陌生,披着雨雾
屋檐成为较小的部分
但我看见了屋檐
这时候我在拾阶而上
其实我忽略了自己拾阶而上
爬上山顶看自己有点倾斜
像走入没膝的河水
事实是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移动时目不转睛,看不见自己
你扭动一下
一座山的风景就碎了
最后看见一块条石像雀替
石背刻了大事记,藏在黄昏内部
桐叶的位置
桐叶落在南部山区波罗峪一条无名弯径
桐叶找到去年秋天的位置
也似找到了未来的位置
它们在位置上喘息,叶尖拉长树梢的风
左一公分,或朝右偏移,都会失去既定的位置
还好,桐叶不偏不倚落入栖身之地
不管风怎么吹,阴影在山谷怎么画
也不管我怎么走,桐叶滞留在它们的地方
翕动,或不动,黄色斑纹点染着灰红
柿子红了,也许是无辜的
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从那儿,可以等距离观察
几棵核桃树。早晨睁开睡眼
一行垂柳认真梳妆
阴影由红色小船往右漂移
北部的群山梦见小船游向它
山峦披衣坐起
发现湖水戴着昨天的面具
不一会儿,阴影降回地面
我望见柿子红了
群山前倾,将整棵或全部
柿子树含在嘴里
与我隔一方湖水
不由得分心看了眼太阳升起
忽隐忽现的叶子也是流水
往山上走
忽隐忽现的叶子也是流水
叶子比我高,吊树枝上
水比我低,躺湖心中
同时闪烁,仿佛要抖掉什么
它们抖落在我相机里
颤动一下,人群藏身其中
可能会延伸一些意义,也可能不会
枯草弯腰的地方也许是山顶
风一吹,草低头弯腰
今年秋天,我经常遇见这种情形
比如在河床,在土沟斜坡
秋风握把镰刀路过
所有的草发一声惊呼
波罗峪的草,一个劲往山上长
既不想低头,也不想弯腰
尾随而至的秋天和山风
一下扑倒它们,甚至折断它们的腰身
这些草终于走到山顶,枯死了
和我遇见的很多草不同
它们死在高处,有八百米
光斜穿树梢但不穿透石头
光制造了数不清的明亮
树林里用轮廓画出自己
它们斜穿树梢,在林间显示一小部分
大多数留在了树林外面
少数停在石头上
没有洞穿石头的意思
也不想停留太久
蹲在大片阴影中
我想看光斑如何穿透石头
我大概看到了
干燥的流水和未完成的造句
山径上正合成某种力量
树的孤立或许另有原因
树木喜欢群居
但有的喜欢孤立
在波罗峪,一棵枣树和另一棵枣树是孤立的
登山人说那是野枣树
我不认为“野”是枣树孤立的原因
可又想不出别的原因
孤立或许就是原因
它们擅长孤立
我止步两棵枣树之间
想把它们衔接起来
肉眼看落叶是虚无的
一块大青石上躺满落叶
躺的姿势各有不同
水分失去的有多有少
有的卷曲有的平直
总归是躺着,姿势平稳
筛子般的阳光也都躺在那儿
我尽量靠近,视孔内
相机单个焦点对准一片
其它的叶子被虚化
然后对准另一片
那片清晰的也模糊了
我揉眼以为看见的是些假象
手一挥,我把落叶赶下巨石
它们才有一段逼真的飘落
躺去了地上
菊花
1
那些东西很好
济南。泉城路。解放阁。大明湖
甚至鸽子广场
还有一个下午的菊花
那个下午的菊花很好
除了让上午离开,味道的影子干裂
便是模糊了黑虎泉和趵突泉
的界限,包括距离
在花朵概念上的关联
花朵这个概念很好
尤其秋菊
黄色知道淡粉色
淡粉色知道转浓和变浅是什么颜色
像我们,左脚的位置
知道右脚的位置
位置的说法很好
离水一公分的位置比离水两公分更凉
解放阁下的菊花比李清照
裙下的菊花更凝重
但位置的距离不足以阻止
绿色的菊花靠近披长发的菊花
有味道的菊花依门嗅丧失味道的菊花
味道很好
照相机不知道图片的味道
于是我闻,手撕垂柳
2
菊花像一个人
如今只记得菊花了
因为年年见花不见人
因为流水不腐
你穿了双布鞋,走路无声
菊花开在你体内,开得像泉水
你有耐看的头发
尤其黄昏时分,特别卷曲
那个秋天的菊花,长不腐的裂纹
今天只为看菊花
那朵白的告诉我又过去一年
黄色的举着漏杯
雨水,我假设,从深秋溢出
打湿躺在地上的花瓣
黄昏重复走一条路
有时早来会儿,有时晚来一会
坐在我边上,一直坐在那儿
像端着酒杯的菊花
3
你应该知道我来过这里
无论是否来过
你应该知道菊花的消息
无论是否有消息
你应该知道皱纹在你脸上
无论是否有皱纹
你应该知道我错过了你
无论是否错过
你应该知道湖水和利刃本为同一种物质
有时柔软有时坚硬
4
它和公园各有所属
你说呢
它更像块腕表,试探着赶路
你说呢
它一生重复说一句话,要么不说
你说呢
旁边的石头也是它的,还有花纹
你说呢
我不认为蚯蚓能取代它,属相不同
你说呢
你那样看菊花是不对的,要这样
你说呢
它身上大概九十九条伤痕,早晨容易哭
你说呢
你说它像乐天派,我也想这么感觉
你说呢
5
秋风送来的颜色,属凉性
在早晨和太阳落山前
我把草辫扎在你头上,扎成水的波纹
你吐口冷气,说,带我走
于是,我往季节深处去
丢下一串看似郁结的印痕
花朵从我的腹部孕育
水的姿势和过去雷同,仰面朝上
我由腋下摘一片绿叶,放在你手中
湖水淹没了你,像晨昏淹没芦苇
替你系好鞋带,又把淡水
存放星光的岔路口,那里有块石头
凿成水槽的模样,像间屋子
你摇晃我
我从梦呓中醒来
起身,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绳上
我是赤裸的,在那段时间
我带你走,季节后退的,如同睡眠
如同你替我弯腰,捡一枚落花
6
一朵菊花和一万朵菊花的区别
就多个万
一种菊花和一百种菊花的不同
是你刚好走过
你过来的时候有的菊花开了
有的没开
有的似开未开
它们的共同点是围绕星云旋转
你往左边走的时候
声音从右边传来
当你往右边去声音就去了左边
而我并未移动位置
那里泉水上涌
那里一匹白马往四个方向飞奔
那里的灯火梳一根长辫子
从朝南的窗子往下垂,垂向清晨
那里我的影子贴满了墙
晚星比餐桌矮一截
酒杯漂浮红色和比红色浅的鱼
菊花为见证者
10月
喇叭花的绝唱
听说十月绵延
有个早晨摇下辘轳
一只蝌蚪沉下去了
又有一个早晨,也可能晚上
青蛙清亮的曲子攀住石缝
爬去旷野的草尖
喇叭花记下它的谱子,感觉优雅
露珠替它擦洗唱针
阳光反复调整扩音喇叭的方位
直到对准某个瞬间
终于唱出心里的声音
一缕强光穿透了慌乱的心跳
喇叭花的秘密如此红润和透明
心事的伞刚打开便被捉住
十月的朝颜,流逝的柔弱
多么广阔的原野啊
草还绿
季节到了,草都该枯萎
村庄内有的还绿着
怀疑秋风丧失了效力或天气运行的不够深
河边脱掉鞋子,试了试水温
水挺硬,像鲢鱼的头
但河中明显没有水,水的温度
来自更深的岩层
夜深了,躺在树下看天
落叶和星星,有相似的翅膀
触地的闪光惊醒河堤
有东西敲击屋檐
黑夜碎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穿透墙壁,我把梦放在檐角
一棵星星草还绿着
其实不像草
迎来十月第一个清晨
斜坡的狗尾草
斜坡的狗尾草夏天的叶是绿的
毛茸茸的狗尾巴长了红毛
秋深后,叶开始黄起来,红毛变暗
隔三差五我来这里
有时蹲在狗尾草丛,闻清香味
有时顺着岸边转悠,看穿越大桥的火车
更多时候我拍狗尾草的变化图发给你
秋天了,你看,狗尾草没了香味
你说这里的狗尾草不如咱家河边长得好
数葡萄
一串葡萄从葡萄藤垂下
超过了三十粒。数三十多粒葡萄的时候
阳光在葡萄叶上跳来跳去,特别凉爽
一粒一粒吃完一串葡萄,凉爽扩散到秋收的田野
你又剪下一挂,我还想从头数到尾
一粒、两粒……夕阳遍地
晚风吹在落叶上面,你噘着嘴看
玉米粒和棒子骨头
玉米粒是玉米粒,骨头是骨头
玉米粒硬起来像牙齿,棒子骨头软了像棉絮
我也有一口好牙,可以咬碎玉米粒
骨头也挺硬,棒子骨头无法替代
它们只有白瓤的共同点
你让我去玉米地走走看看
每株玉米结了一棒玉米,外面包玉米皮
不见牙齿也不见骨头
你说这里曾经一群鸟起落
云彩在高空起伏
到了晚间,星群降临这片玉米地
这些幻象你说过几回了
锅里的水滚开了,玉米已熟
我们啃棒子,玉米粒软糯,骨头坚硬
改变
云经由蓝色天花板变薄
或沉底盐湖涂染厚重的冬衫
黄昏渐渐明白
脱去彩裤没入黑暗意味着一丝不挂
我往一个人心里走
路边石把我虚拟成另外的旅人
一盏星熄灭了
其实是四周的星星扬起了黑色丝纱
秋天衣衫褴褛
破衣烂衫是秋天固态的躯体
一个人往我身边来
不多一会儿走成了众多人心里的模样
门开了
那扇木门一直像早晨那样虚掩着
像攀爬在午后的蔷薇花
像延伸至不可见路口的沙尘
远方
风满世界跑
每条街道都是它的远方
但它总逗留在我时常出没的拐角
路灯亮了
一整个晚上我凝视它
没被它发现
在不足十米的范围内
候鸟通常有两个远方
我这样假设时,候鸟呆在其中一个
其实它从未怀疑拥有两个故乡
爱一个人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无论爱不爱
远方依然静默的
你点燃了蜡烛
却被风掐灭
你接着点燃那根蜡烛时
刚才在的已然消失
远方——一句话含在嘴里
生生咽了下去
比沉默还远一点
渴望
我是剥去彩纸的软糖,躺在你的手掌
有些姿色,吸引远道寻来的蚂蚁
宽阔笔直的道路,不能到达我
除非我敲你的门,守在你家门口
夏天的蝉鸣,青蛙吹大的气泡,没有我
我从不在池塘附近逗留,也不是垂柳
小时候什么样,长大还是什么样
镜子乃无用之物
梳妆时我望一眼星空,或低头尘土
我身子柔软,皮肤嫩滑
你尽可抚摸我,指尖蘸着欲望
你尽可用错误去解答,我为什么存在
爱
对面的人说:够了。
我了解他。像了解的每个人。
断断续续我走过他的一生,
也许不是他的错。他对我说够了,
是想结束什么。我靠近他,
抚摸他的潮湿和苍白,他黯然的记忆
浮现我的影子,像黄昏的蜻蜓。
我吻他的额头和目光。
告别时他的睫毛不再抖动,静如暮沼。
我经由生命的需要到达每个人。
在人的心里我是门窗齐全的居所。
当我遭遇心灵的拒绝,我让一朵花收留我。
深夜,一位诗人提到我,催我绽放。
早起的妇人,弯腰于我的气息,
我飘过她的嘴角,认出自己的微笑。
我不敢肯定能被所有事物接受。
在邪念中,我死于善良的湖。
而杀戮,让我背负救赎的十字架。
红尘滚滚,我居无定所。
我渴望不再流浪。我要硬糖的形状。
在两舌之间静悄悄融化。
我要目光的形状,
对面的眼睛里我有一眨不眨的模样。
我要树枝的形象,
抚摸松鼠跳过时蓬松的尾巴。
我要石头的形状,任泥土掩埋,
沉入时间的世界。
毫无疑问,你有我要的一切。
你用疯狂占有我,偷走我的生命。
我必须在你收紧的骨骼内驻留,
像面包屑在你的牙齿间爆裂。
思念
我是座海洋。我占有海洋的全部。
我为需要横渡的人准备了白帆。
一条航道和启明的星斗。
必要时可抵达对方的语言。
关于风暴、暗礁,扎根我体内的冰川,
我无法抗拒。正如无法抗拒
经过我身体探索另一个身体的偏执。
我几乎进入过所有的心灵。
我为容纳我的人预备傍晚,那里落叶纷飞,
她可以因为占有我仰望星空。
也通过我找到星宿,那不是最亮,
却足够安慰她的光明。
所以我让黑夜平静,道路清晰。
我让一首诗飞起来,拍打黎明的翅膀。
这些不是我美丽的全部。
因此,更多时候,我幽闭于暗室。
你必须开启我的门,适应黑暗。
你会找到晶莹的烛台,点亮蜡烛,
此时你将看见我在你眼内,散发柔光。
此时我会让另一扇门轻缓地开启,
牵引你渴慕的幸福,走近你。
如果这些还不够,我便是甜蜜。
我释放足够多的蜜蜂酿造足够多的蜜。
我坠入蜜罐,向上望你,
绝望地等待深秋的你走过时,
我躲在蜜汁中挣扎却无力飞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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