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方丨《民国名人书信选》(1) - 世说文丛

周晓方丨《民国名人书信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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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表白
——庐隐[1]女士寄给李唯建[2]的信

亲爱的异云:
这两天我心情太复杂!是我有生以来所未尝有的复杂,而且又是非常纠纷不容易成为条理的思想,因此更难以不能达意的言语表现出来了!——这也就是我不能当面对你述说的原因。
异云,让我清楚的具体的告诉你,我个人根本的思想。我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同时也是理智的人,而且更是一个孤僻倨傲成性的人,我需要感情的培植,我需要人的同情,而同时我是一脚跷着向最终的地点观望,一只脚是放在感情的漩涡里,因之,我的双脚的方向不同,遂至既不能超脱又不能深溺,我是彷徨于歧路,——这就是我悲伤苦闷的根源。
我因为要向生终的地点观望,我就不敢对于眼前的幸福沉入;我常常是走两步退三步,所以我可以算是人间最可怜的人——是人间最没有享受到幸福的人——我真恨天为什么赋与我这种矛盾的天性!
说到我的脾气孤傲——我常常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但天下到处都是缺陷,就是这区区愿望也是不能得到的,呵,异云,你看,我如何的可怜!
我从前——因为经过许多的挫折,我对于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希望,除了设法消磨灵魂与肉体之外,我常常布下悲哀凄凉的景,我就站在这种布景之前发挥我悲剧的天才。我未尝希冀在秋天的花园中再获得一朵春天的玫瑰,我也不希望在我黯淡的生命中能从新发闪些光芒,我幸苦了半生,我没有一点我所要找的东西——以后的岁月更是渺茫,而且我又已经是疲弊的败将,我还有那里再来的勇气去寻找我前者未发现的东西?
然而谁知道竟那么巧,你是轻轻悄悄走到我的面前,你好像落在地窖里的一颗亮星——你的光芒使我惊疑,我不相信这颗星单是可怜我处于幽暗而来照耀,我以为他不过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玩玩,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仍然要腾空而去的;但是不幸我因为惯于现在的光耀而忘了从前的幽暗而且我是不能再受从前那种幽暗,因为我恒惴惴唯恐此星一旦飞去。我渴望××太深,更没有余力来享受眼前的光亮,有时我故意躲到黑的角落里,我试试看离开你最后能否生存下去,然而几次试验的结果我知道不行,绝对不行!如果你那一天飞去,我情愿我死,纵不能死,我也情愿当瞎子,我不愿意看见别人在你照耀下呵!异云,你对于我是这样的重要,我自然愿意虔诚的祈祷——求你永远的不要离开我。
不过我是怎样需要我呢?我知道你是一个畸零人,人人都看了你的智慧的可敬,都看了你的柔温而爱慕,但是人人不清楚你起伏不定的心波。你是人们玉盘中养的美丽的金鱼,我相信玉盘虽美,你未必甘心被缚束于其中,然而谁又知道你的心呢?——我常常为了你这种的畸零而悲,我觉得我们有些同病,因此我可怜你就是可怜我自己,我爱你就是爱我自己,我希望我们俩能够互相安慰,互相维系,假如你在我这里得不到安慰,我也不能维系你,那末,你即使需要你,需要得发狂了,但是我为了你的幸福,我情愿放弃我呵!亲爱的异云;只要你是满足了,我不敢顾到我自己。
我每次涉念到你离开我以后——我不敢也不忍生一丝一毫的怨恨,我只想着我自己凄苦的命运——这命运譬如是一种重担,我试着挑,也许我能挪动两步三步我仍然尽力去挪,等到实在挪不动的时候,我只好让这重担压在我的身上,我僵卧在冰冷的黄土地下,就此收束了我的一生。
我常想一个人为什么要活着?为谁活着?如果我是为某人活着,我纵受多少苦都是有有意义的肋软骨我是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的吃饭睡觉而活着,那末,我不懂活来活去会活出什么意思来!呵异云,什么可以维系我?——除了人间确有需要我活着的人以外——如果我生也不见多,死也不见少,那还不如死了——我个人的还可以少受些屠毒。
我很希望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并不希冀人间的幸福,我只求我奔赴未尽的途程时有一个同伴的人就够了。如果连这一点希冀也得不到,我就愿意这程途尽量的缩短!短到不能再短为止。
呵异云!我们的结合是根基于彼此伤损的心灵之上,按理我们是不能分离的呢!你愿意使你伤损的心独自的呻吟吗?你不愿意我们彼此抚慰吗?不,绝不呵!异云,你清楚的答复我吧。
当然我也很明白我这种忽冷忽热的心情常常使你难堪——其实呢,我也不会好受。你知道当我神情黯淡的时候我是觉得心头真真发酸,我几次咽下那酸涩?的泪水去;异云,你当时也觉查出来了。你问我师傅心头梗着两念的矛眉(盾)呵!异云,我不骗你,矛盾也是在所不免,不过事情还不只如是简单。我是在想我现在虽愿捉住你,同时也愿被你捉住,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能维持我们几何年月?倘使有一天变了方向,悄悄走了,我又将奈何?至于我呢,只要你的心灵中能让我占据的时候,我总不走开。

载《现代名人家书》,勤业出版社,1946年版

【注】
[1]李唯建(1907-1981),男,四川成都人,原名惟健,笔名四郎,诗人,翻译家。毕业于清华大学。1928年3月与五四时期著名女作家庐隐相识,1930年结为伉俪。曾任四川省文史馆研究员、四川省政协委员、成都杜甫研究会会员。代表作品有,诗集《生命之复活》《云鸥情书集》《影》《祈祷》等。
[2]庐隐(1898-1934),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生于福建闽侯。1912年考入女子师范学校,1917年毕业后任教于北平公立女子中学、安徽安庆小学及河南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国文系。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2年大学毕业后到安徽宣城中学任教,半年后回北平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国文。1926年到上海大夏大学教书,1927年任北京市立女子第一中学校长半年。1930年与李唯建结婚,1931年出版了二人的通信集《云欧情书集》。1931年起担任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学国文教师。1934年5月因分娩死于上海大华医院。作品有《海滨故人》《灵海潮汐》《曼丽》《东京小品》等。


我热血奔腾,我身体寒战
——庐隐致李唯建
 
心爱:
血与泪是我贡献给你的呵!唯建!你应看见我多伤的心又加上一个症结!自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对我的真诚我不该怀疑,然而呵,唯建,天给我的宿命是事事不如人,我不敢说我能得到意外的幸福,纵然这些幸福已由你亲手交给我过!唉,唯建!唯建!我是断头台下脱逃的俘虏呵,你原谅我已经破裂的胆和心吧!我再不能受世上的风波,况且你的心是我生命的发源地,你要我忘了你,除非你毁掉我的生命……总之,我是爱你太深,我的生命可以失掉,而不能失掉你!
我知道你现在是爱我的,并且你也预备永远爱我,然而我爱你太深,便疑你也深,有时在你觉得不经意的一件事,而放在我的身上成了绝对的紧张和压迫了。唯建,你明白的告诉我,我这样的痴情真诚的心灵中还容不得你吗?人生在世上所最可珍贵的,不是绝对的得到一个人无加的忠挚的心吗?
唉,唯建!我的心痛楚,我的热血奔腾,我的身体寒战,我的精神昏沉;我觉得我是从山巅上陨落的石块,将要粉碎了!粉碎了呵!唯建!你是爱护这块石头的,你忍心看它粉碎吗?并且是由你掌握之下,使它粉碎的呵!唉!多情多感的唯建!我知你必定尽全力来救护我的,望你今后少给我点苦吃,你瞧我狼狈得还成样子吗?现在我的心紧绞如一把乱麻,我的泪流湿了衣襟,有时也滴在信笺上。亲爱的唯建呵!这样可怜的心要吐的哀音正不知多少,但是我的头疼眼花手酸喉梗,我只有放下笔倒在床上,流我未尽的泪吧!
唉!唯建!你是绝顶的聪明人,你能知道我的心纵使沉默你也是能了然的!

你可怜的庐隐书于柔肠百转中


“互助的盲跛”
——李唯建寄给夫人庐隐的信

鸥:
你仍然舍了我,让我一人孤单惨淡的在灰色的路上跋涉,咳!你未免太残忍了吧,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叫你——鸥姐!鸥姐!——起初叫的声音有点高且大,后来低微下去,以至不可听见,那时你的整个充盈了我的血液,我更默默的受着,受着你的一切。鸥呵!你是我的宗教,我信仰你,崇拜你,你是我的寄托;我一个无人照顾的天真小孩,如今飞也似的伏进你的胸中,你柔弱的胸上,我愿作那儿永久长息,鸥,我爱你,我信你,让这两句为我最后在世上所能吐出的话。但是我确安息在你的里面,你呢,也不必客气,更无须胆怯,来,来,你也来,来到我的深处,我对你,最最温柔,最最忠实,你如果不信,未免太愚了吧!世上最真的是感情,人说感情最多变化,但真的真情,是与天地——呵不是与永久同永久的。冷鸥!我在这里叫你,轻柔的叫你,冷鸥!你来!你来!你来......你既然久受创伤,既然真是可怜,我就不当再使你受伤,非特如是,更应消灭你心上的伤痕,鸥,你来!我这里有止痛药,我一生都当你的看护,服从的驯静的如形影之不相离,常常跟着你,伴着你,我对你这样,就等于对我自己这样,这纯粹发自彼此的同情心,这才是我俩爱情的根基,一切都消灭时,这个永不消灭。
你的像片现在对着我,我看见你有两个感想:一个是你的可怜,一个是你的伟大,让我来解释一下:你的可怜全在你的神情;我每每想人类为什么不得着和平,就是彼此的心不能相通。鸥,我俩的心,如今可以——并且胆大的说是相通了,莫非将来新世界的呼声就在我俩同情心的跳动声中?其次,是你的伟大,我每凝视你的像片,我觉得我的一切都在努力向上爬,情愿向上爬,这是你的伟大,无可讳言的。
你——时间,空间,听着,仔细的听我的言辞,我的疯语,我对冷鸥的热情,这是宇宙的真理,人生的大道,这是谁之功呢?这不得不归功于我心爱的鸥姐,你——时间,空间,一切一切,我以后吐的诗句是冷鸥教我的,不,借我的口吐出来的罢了。唉,我到底是什么?我来自何方,我将往何方?呀!我悲伤,这些我都不明白,呵!鸥姐,你告诉我罢。我的宗教,你提我——提我与天上的神佛结合,我如何不感谢你,我将用“我”来谢你,但这个“我”亦是你给我的,我将将用什么来谢你,我只好不谢你,但我又不能谢你,这个并不彻底,呵!我不说了!......
你——山水,平原,森林,沙漠,跪下祈祷崇拜,随着我的模样方法,来信仰这么一个言语以外的神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宇宙都充满了和谐;鸥,我不学这些假信仰者,崇拜假偶像,我对你不必须礼仪(虚伪的)来使我俩的亲近分离,我要抱你,吻你,一直到我死,呀!有时你不在了——那去了?你神秘的来到我的深处,那时我是如何的惊喜呀!阿鸥!要要吃你一口,把你一口,把你吞下去,你当心呢!我的灵魂渴需着你,奈何?
冷鸥,我离不了你了,我甘心这样,冷鸥,我如今死也是个美丽的死,我生自然是美丽的生,天呀!我所觉的说的,是真的吗?真!你是真的吗?鸥,真!
我的两眼有些发花,我的耳朵发响;我的心跳得快,这都是为你呀!你,你,你,你!——我叫你一声,好不好?冷鸥!
想来你也该知道我是如何的惨伤,当我看见你时,尤其当你含着一腔热情在两眼,——多感情多感想——那时我一阵一阵的难受,我很了解你——比别的时候都了解你——我便发誓要帮助你,唉!我是这般渺小,但我只有唯力是视。我想起乐圣贝多芬说的:“做一人可能作的一切善事”,鸥,你说我焉得不不感到惘怅,悲凄?我,一个撕破的我,这样寒惨,这样褴褛,想来真可怜,而今都要发誓救渡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因为我是个人,天知道,我纵能力薄弱,我也得往上攀,向高处爬,绝不堕落,此刻我立愿救你助你。我如果努力去作,不管结果如何,来生定能入那灵的世界,来生我定能摘一个智慧之果。采一朵和谐之花,这样讲起,你岂不是我的救渡者。是,无疑,原来世界的伟大的事业,都是两方面的,一个人无论如何孤寂,他的事业,伟大的事业,总不是单独的。
啊,冷鸥,你想我如何能舍了你,舍了你我便孤单,舍了你我便失了生命生活的意义与兴趣!我不能离你一步,不能,不能,你千万放心,我是永久,你怀疑永久吗?我是爱,你反抗吗?我是你,你拒绝你吗?如果你对永久怀疑,对爱反抗,对你拒绝,那么,我是别的东西,可以觉而不可以说,你深深觉着便得。
我可说你我如今是通的,我每次看见你,就等于我自己,我从两眼中窥透你的真心,我便探入我自己的心,我们互和感应,我从未想到人类可以这样毫无龃龉的相通。我怀疑我俩前生是一个人,不知被什么鬼魔把那个人截成两半,便成了你与我,今日又相聚会,是谁之力欤?是上帝,是神明,是宇宙的主宰,是神秘的影子,呵!是你,同时也是我!以后我不说你我二字。我以“一”代表“你我”,但你看这封信时,恐感不便,所以我依旧用你与我。
这是甚么?一个神影从远山走近我的身边,唉!近了,更近了,我怕,我发抖,这几天我的灵魂脆弱极了,你这神影来,慢慢的来,最后来到我书桌傍(旁),它说:“我没有躯壳,只有灵魂,你看不见我,你只觉着我。”啊!是!我只觉着你,啊!冷鸥!那是你,是你的圣灵,由天边下降,降临在我这斗室的书桌边,啊鸥!希望你永远这样拜访我,你的异云在不得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应该来问问他看护他,如果必需时,也不妨吻他;你的异云,可怜他虽则同情你,但他恐怕还比你可怜,你对他应当如何?这些你都很知道。用不着我再多说。你的异云不久便将入地下,希望你当他还在地上如幻影般在人丛中走动时,稍稍看管他一点,安慰他一点。他呢,自然有相当的爱心对你,哦!吾鸥!我听见你的太息,你的哭声,我的深处也回应着你的一切。
这封信自然不少,但我还想写下去,不过你的异云背有些痛,心有些醉,手有些软,不能再往下写,我便躺在床上,好像躺在你温柔的胸膛下!
希望今夜我俩能于梦中相见!
礼拜天我也许忽然出现于你的身边。
异云

载《现代名人家书》,勤业出版社,194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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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周晓方编著《民国名人书信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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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周晓方丨《民国名人书信选》(1)》 发布于202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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