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丨雪山上的尼玛 - 世说文丛

胡香丨雪山上的尼玛

特别声明:本文丛作品多为原创,版权所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末标注,如有侵权,请与编辑联系。

这是一所位于海拔4000多米的白茫雪山上的帐篷小学,不要学生一分钱的学杂费和书本费,而且免费接送路途遥远的孩子。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所学校是完全私立的,甚至是“非法”的,因而不可能有一分钱的政府拨款和民间投资。那么,谁会愿意办这样一所毫无经济利益反而要不断贴钱的学校,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4月10日下午5点左右,当我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境内4000多米高的白茫雪山(当地人叫白马雪山)上一顶极简陋的帐篷里,采访一位名叫尼玛的藏族山村小学老师时,从他平静朴素的言谈中散发传递出来的,正是雪域阳光一般纯净明亮的光芒,尤其对于失学率极高的藏区山谷深处的孩子们来说,尼玛老师更是一束希望之光。

在雪山上的帐篷里偶遇尼玛老师

尼玛,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太阳”,因为"太阳”的明亮、温暖和充满希望,许多藏族男性都取名叫尼玛,就像叫扎西、格桑一样普遍。

当时,我们沿国道214线滇藏公路行至距离白茫雪山切口十多公里处时,车子突然熄火抛锚。在队长王斌和小潘检修汽车的时候,我和王普朝山坡上惟——顶简易帐篷走过去。

帐篷周围散布着牛、羊群,帐篷门口有一位牧民正在挤牛奶,近处有一只看上去挺凶的藏狗。我们不敢贸然走近,直至一位藏族青年从帐篷里出来,看住狗并朝我们笑着打招呼时,我们才敢朝他们走过去。

他们不让摄像与拍照,但很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帐篷里喝碗酥油茶。慢慢适应了帐篷里面很暗的光线和很浓的酥油味后,我开始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坐在架着酥油壶的火堆旁,跟这里惟一会讲汉语的尼玛攀谈。

QQ截图20220815232444.png
记者与尼玛(右)和他的学生(左)

这顶帐篷和牧群的主人,是山下五公里处隶属德钦县奔子栏镇的书松村通堆水自然村的一户农牧民。尼玛是开车上山来给他们送东西的。

进入藏区以后,当地村镇多半属于半农半牧区,每年三四月份,村民们就会各自上山去寻找牧场放牧,直到十月份以后天气转冷时再回到村子里。

这里人烟稀少,人口居住相当分散,一个小的自然村里只有几户、十几户人家,一家和一家相距几里地是很普遍的,放牧季节更加分散和游移无常。这样的村子是不设小学校的,如果有孩子要上学,就要跑十几里、几十里,甚至一二百里地到乡上、县上去就读。

长期以来,这些远离城镇的山村适龄儿童既缺少入学就读的条件,也没有上学读书的习惯,几乎绝大多数山村里的藏族家长至今都不主张孩子读书,也不认为读书有什么重要,尤其到了转场、拣松茸、挖虫草的季节,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孩子就算已经在学校读书,也要被叫回家来。对大部分藏区孩子来说,放牧、挖虫草、帮家里干活是比读书更天经地义的事情。在他们的意识中,也不存在"辍学"这样的概念(既不入学,何以辍学?)。在这样的前提和背景下,尼玛竟然在离村子几里地的山坳里,办起了一所"私立"的藏文帐篷学校。这在当地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件事情。

辞职为了挣钱办学,继续挣钱为了免费办学

大约在15年前,尼玛从德钦县城中学毕业后,回到村子里。作为通堆水村惟一的初中毕业生,他义不容辞地被推选为村干部,9年后,他被调入奔子栏镇政府工作。两年后,他主动辞职,贷款买了一辆大卡车,开始跑运输。又两年后,他还清了借贷,并且有了一点积蓄,便开始办起这所学校。学校的名字就叫通堆水藏文学校。

现在,学校里有40名学生,年龄在8岁至19岁之间,来自通堆水村和四周较近一些的村子。他们来这所学校就读和在乡(镇)以及县城的公立学校读书几乎是一样的待遇,学杂费全免,也不缴课本费,路远一些的学生,尼玛还要开车接送。

学校没有一分钱的政府投资,也没有任何形式的集资与捐资,从建校到维持正常教学的一切费用完全是尼玛一个人跑运输挣来的。所以,他至今没能建起砖木结构的校舍,孩子们一直在帐篷里上课,也没有课桌和板凳,条件非常简陋。因为帐篷里光线不好,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就在露天里上课。天暖的时候,还没有什么问题,到了冬季,就很受罪。遇到下大雪时,远处的孩子回不去,他就陪孩子们一起吃住在帐篷里。学校总共有三名老师,尼玛既是校长,也是惟一能用汉、藏双语教学的老师,教学、管理学校和接送远路学生之余,他还要经常送货、跑运输,因为他自己的生活、家计和学校的所有费用都要从他的大小两辆货车上出。但是,他又不能跑长途,所以,运费也挣不了多少。好在他自己的生活很节俭,几乎不花什么钱,另外两名藏语老师,是来自位于书松村的,德钦县最大的格鲁派寺院——丹东竹林寺(藏语意为“成就二利(利人利己)的寺院")的喇嘛鲁茸江此和鲁茸顶吧,都是义务教学,没有一分钱的工资和讲课费,学校也是因陋就简,日常开支很小。学生都是从小在艰苦环境里生活的山里孩子,并没有因为在一顶帐篷或露天地里念书,而有丝毫不快乐和吃苦受罪的感觉。

一所在当地绝无仅有的私立帐篷小学

尼玛老师在讲起这些时,如同拉家常一样,语气极其的平淡,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问他知不知道从现在到2007年,国家要给西部地区的基础教育投资一百亿这个消息。他笑笑说不知道。没听说过也不多问什么,似乎是一个跟自己和他们的学校无关的很遥远和缥缈的消息。问他有没有跟镇政府和县教育局申请一点办学经费。他说:去了,去了好多次,到现在连他申请办学的报告都没有批下来呢,倒不是教育局不愿意批,是按政策规定,通堆水村的人口太少,不够设立一所学校的条件,目前,乡镇一级还没有普及六年制完全小学呢,大一些的行政村都很少有学校,更不要说一个小村子。所以,他也并不要求经费上的支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相信学校的条件慢慢会有改善的,只是希望能尽快取得合法的办学手续。

再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想起要办一所学校?为什么非要办学校?

他说在他读书的时候,就曾隐约地希望学校离家能近一些,因为一个小孩子,又没有人作伴,要徒步沿金沙江畔走几十公里到镇上去念小学,每周往返一次,很不容易,也很不安全。上中学要跑更远的路,要翻过白茫雪山,更艰难。所以很多孩子都不上学。如果就近有学校,也不见得小孩子都不爱念书,更不见得家长都不愿意让孩子念书,许多家里将男孩子送到寺院去,除了当喇嘛比较荣耀以外,也是希望孩子能免费受到一些教育。

后来在村里当干部的9年时间,他最苦恼的是因为绝大多数村民都没受过任何教育,是纯粹的文盲,幵展工作很费劲。那时,他就想在村子里办一所学校,总不能一代一代都是文盲吧,但是,自己一个月的干部津贴才十几块,后来增加到几十块,根本没有余钱,队上也没有钱,集资更不可能,不要说大家都没有钱,就算是有钱的人家,也不愿意。

到了镇政府,他更知道靠政府给村子里办一所学校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师资和经费都很紧缺,所以他才决定自己挣钱办学的。

刚开始,的确有人反对和认为他有所图谋,更多人的态度是比较冷漠,像是跟自己无关一样。但是,毕竟他在村子里当干部时,一直威信不错,大多数人都了解他,他也多次讲过要办学校的想法,大家只是对他说的免费教学多少有些怀疑,所以才反应冷漠。

但他真的从没想过要收学费,因为,一则公立学校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越来越好,不仅不用交一分钱的学杂费,而且学生在校的吃、住、穿也全管,即便如此,各级政府官员还要分层分片地负责劝学,都不能保证辖区内适龄儿童百分之百的入学率,何况一所私立而简陋的乡村小学,若还收学费,更没有人来了;二则,多年以来,他所怀的办学目的与愿望始终如一:只希望村子里的那些孩子能读书认字,接受一些最基础的启蒙教育,慢慢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对教育的冷漠态度和愚昧观念。所以他才会选择自己挣钱办学、一边挣钱一边教学的办法。

他自己选好地方,亲手搭好帐篷,买了课本和一些学习用具,请来两位喇嘛和自己一起担任老师,又去村子里一家一家跟家长做工作,让孩子来念书认字,保证不用花钱交学费,也不会耽误忙季给家里帮忙干活……一切尽管简陋、也不够正规,但是,就跟居家过日子一样实在和细密,学生从开始的三两个很快增加到十几个,几十个直至现在的四十名,而且他不限定学生的入学年龄,就算成人愿意来学习,他也是一样欢迎的,他对他的学校和学生们怀抱着很大的希望,和家人一样朴实、亲密的感情;对两位每天从寺院里步行来上课的藏文老师,怀着满心的敬意、尊重和感激。

让每一位幼杉一样耐寒而纯朴的藏区孩子,都能遇上尼玛一样的老师

告别尼玛老师时,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去他的学校看看,没能见到那些在帐篷和露天地里念书的、纯朴可爱的学生和另外两位老师。但是,尼玛老师和在山上同时见到的他的一位学生,让我想起一路上见到的大多藏区孩子,尤其是远离城镇的偏远山村的孩子,他们成长和生活的环境闭塞、落后,气候恶劣,物质匮乏,却有着大多内地孩子(更不用说城里孩子)很少能体会到的一种最单纯、质朴的快乐,就像我见到的那位站在尼玛老师旁边,刚刚入学不久,还没有跟老师学会讲汉话的学生。

我见到他们的地方是海拔4000多米,临近山顶。有着常年积雪的白茫雪山上,即便是在四月天,也会时常飘雪,而且风很大,我不知道当时确切的气温有多少度,只是我自己穿着毛衣、毛裤和冬季才穿的夹棉旅游鞋,仍感觉到寒风的凌厉,而那孩子虽然脖子上套着毛围脖,腿上却穿着一条单裤,脚上竟是光脚丫穿着一双很旧的塑料拖鞋。

因为我不会讲一句藏语,他不会讲一句汉语,我们没法交谈,但是他稍显腼腆而灿烂地笑着,像山上的幼杉一样舒展.天然,丝毫没有发觉我对他脚上那双拖鞋的注意和在内心里掠过的一阵冷冽,在他接过我送给他的杂志时,虽然不认识上面的汉字,却很珍爱地用手轻轻触摸亚光的封面,仍不说话,但是眼睛里明亮的喜悦和脸上纯净的欢乐,却表达和传递了一切。

其实,对藏区孩子类似情形的感动几乎陪伴我们一路,在我们后来经过藏南洛扎县境内时,路上曾遇到在县城读书,周末回家的学生,那两个结伴而行的孩子从学校回一趟家,竟然要在人烟稀少、翻山穿谷的荒僻山路上徒步行走一百多公里,因为中途要投宿过夜,第二天才能到家,所以他们一般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但是他们的神情和前面讲到的那孩子一样,单纯而欢乐,并不觉得是一件艰苦的事情,另一种让人永远难忘的情景是那些孩子差不多是与生俱来的热情、好客与诚恳有礼。从在四川境内进入藏区开始,每经过村寨,几乎所有遇到的孩子,都会远远就停下来,站在路边向经过的车辆和过往的行人打招呼并敬礼。敬礼的动作有两种:端正的少先队礼或庄重的军礼,直至车子过去以后,才转身继续走路。最初以为是偶然,后来以为是小学生们在学校接受的教化和老师的要求,再后来便发现那种端庄与自然,就像所有藏民见到客人都要祝福一句"扎西德勒"一样,是一种美好的习俗。

最难忘的是一次翻过一座山时,在狭窄的路边遇到一位大约十岁左右的、骑在马背上的男孩,因为马是头朝山崖尾朝公路站立的,尽管我们车速并不快,但那孩子从看见我们到车子从身后经过,还是没有时间和余地调转马头,便在马背上将身体拧转近一百八十度,很端正地敬了一个军礼。我们是在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时才看见的,直至走出老远,才见他放下手臂,转过身去。那样子既可爱又严肃。我们一路笑了很久,笑过之后,心里留下的是抹不去的印象和很深的感动。真心希望所有像这位马背少年一样的孩子都能遇到尼玛一样的老师。


原载新西部2004.6



胡香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转载或复制请以 超链接形式 并注明出处 世说文丛
原文地址: 《胡香丨雪山上的尼玛》 发布于2022-8-15

切换注册

登录

您也可以使用第三方帐号快捷登录

切换登录

注册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