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丨《民国名人书信选》(2) - 世说文丛

阿杰丨《民国名人书信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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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1]致许广平[2]

广平兄: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此外如原是前辈,或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如《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命运,到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柢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指导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还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真如信徒的上帝。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倘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之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瀛而死”,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又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
时候不早了,就此结束了。

鲁迅。3月18日[1925]

载《两地书》,上海光华书局,1933版


两地书(二)

广平兄:
今到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学风如何,我以为是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倘在山林中,该可以比城市好一点,只要办事人员好。但若政治昏暗,好办的人也不能做办事人员,学生在学校中,只是少听到一些可厌的新闻,待到出了校门,和社会相接触,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堕落,无非略有迟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以为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而其苦痛之总量,与本在都市者略同。
学校的情形,也向来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放佛较好者,乃是因为足够办学资格的人们不很多,因而竞争也不猛烈的缘故。现在可多了,竞争也猛烈了,于是坏脾气也就彻底显出。教育界的称为清高,本事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一样,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进几年大学是无甚效力的,况且又有这样的环境,教育界也不会在这样的民国里特别清高的。
所以,学校之不甚高明,其实由来已久,加以金钱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运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听说现在是中学校也有这样的了。间有例外,大约即因年龄太小,还未感到经济困难或化费的必要之故罢。至于传入女校,当是近来的事,大概其起因,当在女性已经自觉到经济独立的必要,而借以获得这独立的方法,则不外两途,一是力争,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费力,于是就堕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复昏睡了。可是这情形不独女界为然,男人也多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还有豪夺而已。
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痹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之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我所指导的话就全是这样,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无更好的解释。章锡琛先生的答话是一定要模胡的,听说他自己的书铺子里做伙计,就时常叫苦连天。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熟睡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这一节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许多话,仍等于章锡琛,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法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会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可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办法说完了,就不过如此,而且近于游戏,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人生或者有正轨罢,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写了出来,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

鲁迅。3月11日

载《两地书》,上海光华书局,1933年版

【注】
[1]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改名周树人,38岁时以鲁迅闻名于世。浙江绍兴人。鲁迅1902年考取留日官费生,赴日本进东京的弘文学院学习。1904年初,入日本仙台医院专门学医,后从事文艺创作,希望以此改变国民精神。1905—1907年,参加革命党人的活动,发表《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论文。其间曾奉母命回国结婚,夫人朱安。1909年,与其弟周作人一起合译《域外小说集》,介绍外国文学,同年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等地担任教师。1912年,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召,任教育部部员、科长、佥事。1920年起,先后兼任北京大学及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及世界语专门学校讲师。1927年,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1930年,参加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会。鲁迅一生写作计有600万字,其中著作约500万字,辑校和书信约100万字。作品包括杂文、短篇小说、诗歌、评论、散文、翻译作品等。代表作有《狂人日记》《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野草》。参与编辑或主编《语丝》《国民新报》副刊及《莽原》《文学》《译文》等杂志。1936年病逝。
[2] 许广平(1898-1968),祖籍福建。1917年就读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预科,担任天津爱国同志会会刊《醒世周刊》主编。1923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成为鲁迅的学生。1927年1月,鲁迅到中山大学任教,许任助教和广州话翻译,与鲁迅在白云路租房同居;10月与鲁迅到上海正式同居。1929年,生子周海婴。1932年12月,通信集《两地书》出版。1949年后,历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常委、全国妇联副主席、民主促进会副主席、全国文联主席团委员等职务。1968年3月在北京病逝。

选自周晓方编著《民国名人书信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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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杰丨《民国名人书信选》(2)》 发布于2022-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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