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开奥尔加的《云游》,自然渴望一种阅读的“救赎”,但出乎意料,我第一次感觉到读奥尔加小说的不适。她写到库尼茨基的妻子抱着三岁的孩子走失,然后是没有结果的寻人过程。用这种事做悬念来吊胃口讲故事,成心是让读者不安,会叫人无心品味故事,产生烦乱的感觉。但我认同奥尔加所要表现的东西,比如“星群式”的展现角度,运动和变化。变化是我的“宗教”和慰籍,看这部小说里有这样的话:
“现在,我在这里,仅此而已。”
小说写旅行者的一种位置感,仅仅此时此刻“我在这里”,就像“存在”的意义也是变化的。《出埃及记》中讲耶和华召唤摩西时,摩西回答“我在这里”。这是摩西被赋予重大使命的时刻,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改变总是更高尚的……”
同时,基督信仰要求人向高尚的方向改变,才是天堂的道路。
“不想要既定观念,它们只是超重的行李。”
既定观念往往表现出某种“自义”,确为重负。
“我见过的东西,现在都是我的了。”
当然包括心灵所见,“未见之事的确据”支持信念。
“你无法重复存在于同一个地方。”
人是不愿被锁定的,锁定就意味着失去成长的自由。因此,变化总是慰籍,逃离就是救赎,逃亡就是欢呼。对于有自由精神的人来说,惰性环境就是囚牢,俗众观念就是狱卒,是必须击碎的邪恶。
◇ 读“布劳医生的旅行”这部分是很不舒服的,这个人从未成年时起就不关心活的东西,而对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人体标本和器官,对藏品库里的干尸却狂热地迷恋。人的生命热情的投放点确实是各不相同的,但我对这些东西避之唯恐不及。书中甚至说灵魂消亡而身体永生,这是对通常所谓“臭皮囊”观念的大翻转,很难接受。比如书中描述的那个藏品库,身体永生将是难以想象的堆积、朽坏,也不卫生。当然,奥尔加这样写也是要触及某种根本性的东西,比如无法回避的灵与肉的关系问题。
◇《云游》中“青蛙与飞鸟”这个章节又谈到中国的八卦,而且解意准确。正如诺贝尔奖颁奖词说的,奥尔加小说有“百科全书式的激情”。比如她写“布劳医生的旅行”这部分,人物对人体解剖学超常地痴迷,描述福尔马林液体浸泡的人体器官,让人感到很不适。当情节再次循环到布劳医生时,我默念:千万别再次带我进那种人体藏品室了,洒家不适应。还好,笔锋再次触到这位医生,则写出了他奇异的个性,其独特的面貌令人瞠目。小说写到这里,呼应了开头时一句话:“显然有人认定,自然界的畸形异类是不朽的:只有与众不同,才能存活下来。”看来,惊讶于人间的妖魔氛围,这种惊讶仅属感觉,而奥尔加的笔力才有力地深入了它。仅有“百科全书”会是平淡甚至沉闷的,而一旦“激情”之,就有了生命活力。
◇ 奥尔加的小说常常能够直接触动读者的经验。如写到“安努斯卡”,这是一个离开愁苦家庭而流浪的莫斯科女人。她那位离家又回归的丈夫变成了一个自闭症患者,小儿子从出生就患病瘫痪。她外出给儿子买药,又去教堂,教堂祈祷室天花板上耶稣的眼睛没有温暖和爱意,而是冷冷的盯视,她的祷告失败。她没有返回家中,而是坐着地铁循环,地铁下班关门后就在咖啡馆等地方过夜。
◇“人间天堂〈1〉”中的女旅行者回顾她父母老年时决意离开那个“幽闭恐怖的北方小国”,他们要“远离那种六十年代末荒唐透顶、恶意满满的生活”,这正是我现在所感受着的生活。荒唐透顶,恶意满满,非常准确。写乘飞机旅行“每一次飞行都在给我们消毒。每一个夜晚都彻底将我们净化”。飞机飞在高空,寒冷可以杀菌。作为隐喻,精神生活的高度也可以杀灭现实生活的病菌。但对我来说,夜晚不能净化,反而是毒化,因为夜梦总把人拖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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