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我就说:“书上说青岛是避暑胜地。其实青岛的夏天不但热,还很闷、很潮,你们内陆人会感到不适应、不舒服。”
访客道:“我以前来过青岛多次了,都是暑假期间来的。那时未读过您的文章,还不认识您。青岛的夏天太美了!特别是青岛海滨的风光尤其迷人。中国的海岸线很长,只有青岛是中国将近两万公里海岸线上的一颗明珠,厦门、大连也是海滨城市,却远不及青岛美丽。欧洲没有青岛这样风光无限的海滨城市。您寄给我的那部《青岛的前世今生》上说,青岛是百年前德国人从荒凉的小渔村上建起来的,青岛美丽的海滨也是德国人在荒芜的海岸开辟出来的。”
访客的话让我顿时兴奋起来:“青岛老城区欧洲艺术风格的建筑群以及其他基础设施,都是德国殖民统治时期建设的。”
访客听了笑道:“德国殖民者功不可没啊!怪不得您在多篇文章中为欧洲殖民统治辨诬呢!不过您对殖民地的正本清源,并非因为德国人创建了青岛,而是在一篇谈北美独立战争的文章中讲过,英国的殖民地政策与教科书上讲的殖民统治完全不同。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是:‘开辟国际市场、扩大海外贸易、促进商业发展、传播先进文化。殖民统治者不在殖民地驻军,不建立殖民地政府,不向殖民地征税,不管殖民地的地方事务,殖民地实行高度的地方自治。这样的殖民统治哪来的压迫与剥削’——这段话给我的阅读印象特别深刻。大部分中国人不理解当年的北美大陆人,为什么会流行‘我们为生活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里感到无比的幸福与骄傲!’”
访客谈的这个问题,我在有关文章中讲过了。于是我把话题打住道:“你品尝这个崂山绿茶怎么样?”
访客待茶汤下肚后,连声说“好”,并说:“这壶茶的回甘中余香充溢,清醇爽口,喝这样的茶顿生心旷神怡呀!”
看来访客会喝茶,“回甘”是品茶的专业术语。普通喝茶人并不知道“回甘”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进一步推荐:“这是崂池云峰的春茶。”
他问:“崂池云峰是崂山茶的名牌?”
我笑道:“你从数千里外来到这里,我能不拿出名牌茶给你喝?”
考虑到客人远路风程到我家,肯定不是来找我闲聊的。于是我特地“言归正传”中引导他谈谈这两年读我文章有什么意见。他情绪盎然起来,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开始提出一些问题与我讨论,并迅速地做着记录。
他提到的概念问题,一般学者不太重视,但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有现实意义:
问:读您的文章多了,有个突出的感觉:概念清晰,特别是一些不容易理解的重要概念,您往往给予通俗化的解释。您似乎格外重视概念的问题。
答:概念太重要了,概念清晰不仅是读者看懂文章的基础知识,也是作者写文章的基本功。当代一些学者的文章让人费解,概念不清是主要原因之一。也就是说,他们对文章中的一些概念,不完全清楚是什么意思。所以文章说法似是而非。这个现象在学界很普遍。
问:您这样说让我想到,李泽厚的文章也有概念不清的毛病。
答:李泽厚文章编造的新概念,尤其让人费解。例如“吃饭哲学”“历史本体”“工具本体”“心理本体”“情本体”“情史观”“情态观”“情景观”……这些新概念,李泽厚没有给出让人一看就明白的确切定义。其实这些概念指向的范围本身就模糊不清,所以他也说不明白。吃饭就是吃饭,吃饭顶多成为一个问题,而且问题不可能复杂。怎么能成了哲学、出来个“吃饭哲学”?其实李泽厚所谓的“吃饭哲学”是想概括经济问题。经济问题有经济学,可以说经济哲学,李泽厚非要标新立异出个“吃饭哲学”,岂不是画蛇添足?
问:记得您以前在一篇文章中特地强调,不要相信教科书对概念的解释,教科书给出的定义往往不准确。这种现象教科书里很多,便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了。为什么会出现定义模糊不清这个问题?
答:给概念下一个确切易懂的定义并非易事。不要说教科书讲到概念时往往讲不明白。就是《辞海》《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也存在不恰当、不明白、不正确的问题。
例如,爱情、思想、精神、个性、灵魂、哲学、宗教、信仰、科学……等这些概念,工具书给出的定义,都程度不同地存在“不恰当、不明白、不正确”的问题。
问:听您说《辞海》《现代汉语词典》也存在这样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
答:例如爱情,辞海词典的解释是“男女相爱的感情”。这个定义不严谨,也不反映爱情的本质意义与特征,因为相爱并非爱情的本质特征。相爱不含有性爱的意思。父亲与女儿、母亲与儿子、哥哥与妹妹、姐姐与弟弟,以及异性之间一般意义上的知心朋友,难道没有相爱的意义?这种相爱显然没有性爱的意思。而性爱是爱情的主要内容,但是性爱并不反映爱情的本质特性。人类的性爱是一种理性在场的男女情感,所以性爱是可以替代的,爱情是不可以替代的。例如,目前社会上众多的婚外恋都是性爱,但不是爱情。人类的经验是:爱情中的人都爱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得望断秋水,爱得寝食难安,爱得“非你莫娶,非你莫嫁”,爱得要死要活,爱得失去理性中的做法让人不可思议。
那些卓越的文学家都知道爱情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非理性的”。显然词典中的“男女相爱”说法,没有体现爱情的这种特性。也就是说,词典关于爱情的定义并不反映爱情的本质特征。
问:辞海、词典编撰者都是中国顶级的专家学者,他们怎么会出现定义上的毛病?
答:这些“顶级学者”撰写定义时,没有掌握、或者说他们就不重视给概念出定义有一条基本要则:发现被定义者与众不同的特性是什么——这是给概念作出正确定义的奥秘所在。凡是模糊不清的定义,都是没有把握被定义者的本质特性。撰写定义的人仅仅用被定义者的共性而不是用其特性给出定义。例如工具书对爱情的定义用“男女相爱的感情”,这个说法属于男女情感的共性现象,不反映爱情的特性。
当然,发现被定义者的本质特性并非易事,需要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丰富的知识储备、一定的学问造诣。所以编写辞海词典的人大都学富五车,几乎没有年轻人。即便这样,辞海、词典仍然存在不是用特性给出定义的现象。
问:您刚才提到辞海词典关于思想的不当定义,很想听您具体讲讲这个问题。
答:思想是个中性词,没有政治意义。像科学思想、数学思想、物理思想、经济思想、文学思想、艺术思想、审美思想、技术思想,哪来的政治意义?但是辞海、词典关于思想的定义,赋予了太多的政治意义,掩盖了思想这个概念涵有的原旨要义。
其实思想作为概念的原旨要义没有政治意义,也不那么深奥难懂。思想就是看法,只是这种看法含有特殊的意义:这种看法是前所未有的、与众不同的、非功利性的、涵有正义大道意义的普世价值。所以思想的价值是永远的。
问:您对思想特征的这个概括太好了!“思想就是看法”——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通俗易懂的解释。
答:如果这种看法以前有人说过,不叫思想,可能是知识,可能是经验。知识经验是可以学的,思想不可以学,思想不是学来的。你只能思想。如果这种看法,国外有人讲过,也不叫思想。所以称得上思想的看法,是在纵向比较与横向比较中都是你自己的“独一无二”。
如果这种看法出自功利性目的,这种看法再有道理,也称不上思想。例如广为流传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种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曾经是中国家喻户晓的至理名言。但是这句话没有思想,在旧传统社会,特别是在一千多年的科举时期有实用价值:读书几乎是人生追求功利的唯一途径。这句话不仅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新传统时期没有意义;就是在真正的市场经济社会里,实用价值也很有限。何况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著作在今天,还存在一个是否值得“读、读、读”的问题。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是至今流行的家教箴言。但是这句话虽然有一定的道理,却不是思想。这句话是功利性的,不是普世价值。在中国,“人上人”一直是官场上的人。但是在人类现代文明社会里“人上人”一般的是指上流社会的人。上流社会并非仅有官场上的人,而是指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与出色的水平能力、一定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的人构成的阶层。这个阶层的人,不一定是通过“吃得苦中苦”进入了上流社会。
民国时期,对中国走向现代化作出贡献的那些知识分子,像蔡元培、胡适、鲁迅、晏阳初、任鸿隽、吴有训、茅以升、竺可桢……等一大批卓有成就的知识分子,都出身殷实家庭,个人经历都说不上“吃得苦中苦”。
问:您例举的这些人很有名也很有代表性。这些人的成才与贡献可以给年轻人什么样的启示?
答:这些人的成才、事业有成,与他们的个人素质直接相关。他们的素质与接受的教育,与留学背景中形成的知识储备、学问造诣、思想成熟、道德教养、意志力强等,直接相关。
问:意志力很重要吗?
答:意志力是人的一种重要素质,是成才、事业成功的不可或缺。没有意志力的人既难以成才,也不可能有出息。只是这个问题没有引起人们重视罢了。中国文化错误地认为:人的意志力是在“吃苦”中锻炼出来的。这个错误思想源于《孟子·告子下》中有段话,被历代文人崇为箴言而广为流传。
问:您说的是“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答:这段话至今被民间推崇为教育的理念之一。孟子很看重意志力,他认为意志力是在吃苦中锻炼出来的。但是现代科学证实:意志力不是从吃苦中锻炼出来的。
问:意志力是怎样来的?
答:意志力是人的心理活动在理性的支配下积累的精神能量。这个积累过程的原理是基督教文化总结出来的:人的灵魂是神性与魔性的对峙状态,人在受到外界触动时,便出现神性与魔性的较量。在这个较量中,神性战胜魔性,体现为善中的意志力增强;魔性战胜神性,体现为恶中的意志力衰弱。这种较量的结果如何,取决于人的理性判断与决断。当人受到外界触动时,往往会考虑:这是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应该怎样做?然后作出决断、采取行动。这个从思维活动走向具体行动的过程是受理性支配的。造物主赋予人以理性与灵魂,就是让人在神性与魔性的较量中,发挥理性的作用,锤炼自己的意志力。
明白这个人性原理,就知道苏俄文学家高尔基为什么说“哪怕是对自己一点小小的克制,也会使人变得强而有力”。高尔基把这个原理,用简单、通俗的语言告诉人们:意志力是通过对自己经常的“克制”磨练出来的。
中国文化没有讲过这个人性原理。中国文化就不承认人天生有理性、有自我判断与自我决断能力。
问:这使我想到鲁迅笔下的那些“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神情麻木”的庸众,虽然吃尽了苦,却没有意志力。再说,“吃得苦中苦”的千百万中国人,不都是一辈子生活在社会底层?您的一番分析让我感到:“吃得苦中苦”是一句应该否定的话——让人吃苦是不是别有用心?
答:“吃得苦中苦”与成才、与事业成功没有因果关系。这句话的广为流传,却起到了愚民作用,其要害是:掩盖了“造成中国长期贫困落后的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在秦汉以降两千多年里,中国人专心“吃得苦中苦”,没有人思考过。
中国文化里有思想的箴言寥若晨星;有思想的著作凤毛麟角;中国有史以来有几个思想家?
问:都说孔子是思想家,您怎样看待这个说法?
答:“孔子是思想家”这个说法,源于教科书。教科书连什么是思想都搞不明白,有什么资格谈思想家?五四那代先贤就不承认孔子是思想家。目前中国学界并非一致都说孔子是思想家。未见吴敬琏、资中筠、袁伟时、张维迎、邓晓芒等学者说孔子是思想家。实际上孔子是教育家、道德家、学问家。孔子的学说不是普世价值,称不上思想。
孔子的书我在四十八年前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就看过了。那时我在地方“委员会”的写作组里,有条件看孔子的书。为了写大批判文章,必须看孔子的书。那时年轻,精力充沛、记忆力好,对看过的书容易记住。孔子的书我以后再也没有看过。不过至今谈孔子学说时,我能“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当年批孔时我眼中的孔子,是新传统中的思想敌人。今天我眼中的孔子,是“从世界看中国”中儒家文化的创建者,是造成中国两千多年没有进步与发展的“重农抑商”国策的“始作俑者”。
孔子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却不是思想家。《论语》里有不少智慧语言,却不是普世价值,不是思想。不过他的那段“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涵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孔子没有、也不可能从人类命运上深入谈出这段话的意义。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李泽厚的《论语今读》都没有揭示这段话的特殊意义。我在《“五十知天命”新解》中已经讲过这个问题,这里不浪费时间了。
问:听您一席话让我感到:长篇大论不一定有思想;一句话可能是思想。
答: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一句话含有深刻的思想:
亚当·斯密说“市场是靠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挥运转”,这句话含有丰富而又深刻的思想。
“看不见的手”是指以价格为中心的市场信息。市场人都是根据这些信息作出判断与决断,采取行动。众多市场人在“看不见的手”指挥下采取的行动,构成了市场运转的状态——这就是东方人长期搞不明白的市场运行原理。
休谟说,“只有把执政者看成是不可信的无赖这个前提下设计的国家政体,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国家(政权)不出暴政、不出腐败”,这句话以其千古不易的真理意义,成为人类现代文明中设计国家政体必须遵循的思想原则。
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界流行的“情感是条无序的河流”,就是因为这句话含有丰富的思想。你是搞文学理论的,这一点比我清楚。
问:您刚才谈到的定义问题,不仅使我知道了辞海词典中关于概念的定义存在很多问题;更使我对“思想”这个极其重要的概念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想进一步请教:您的文章中经常出现学术思想这个概念,这个概念不太好理解。
答:严格说,学术思想不是个概念,是在一定的语义行文中出现的词组。学术是泛指知识、学问、学说、系统化的理论,属于文化中的高级层次范畴。搞学术研究就是中国人说的做学问,只是中国人的做学问,局限在四书五经。其实高等教育就是关于学术的讲解、学习、研究、创新。高等教育不是个单向概念,而是既指向大学生的学术学习,又指向教师的学术研究。所以大学教师不同于中小学教师,大学教师教了一辈子学,若无学术专著问世,是很遗憾的。学术思想是指学术含有的思想,或特定学术概念含有的思想。
(未完,见《壬寅暑期答客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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