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经验的梳理,也是记忆的行走。看获奖报告文学《束星北档案》,心情一时有些翻腾。古人说“俯而读,仰而思”,我仰起头,感觉那书页里裹挟的冲击,绵密厚重,直抵而来。
该书虽是纪实文体,其表达角度却独具一格,在叙述和描写中很少主观臆断,甚至形容词都很少。作者刘海军把浓郁的情感和判断,隐藏在铁一般的历史资料之后,保持了一种非常忠实于“存在”的客观和理性,冷静中娓娓道来,不仅有“记录”的真实可信性,而且作品按时间顺序呈示的时代事件,也使作品蕴含的信息容量非常之大。
再文雅点说,作者面对大量的存档史料,思路清楚,能去伪存真,抽茧剥丝,可以说是厚积薄发罢。我感到了一种作者貌似不动声色,其实在理性掩藏下那汹涌澎湃的激情和动人心魄的呐喊力量。
束星北高昂的头颅被一次次按下,思想和身体上被无形和有形的鞭子一次次抽打,他的反抗、委屈、妥协、退让和自暴自弃,甚至面对强大暴力下为了生存的狡猾伪装,是整个形形色色人类、人性的缩影吗?那些粗暴的手,执鞭子的手,是国家的手?社会的手?还是某个单位、某个具体人的手?一个金声玉振的世界级天才物理学家,被眼下的政治、体制、文化和世俗无情蹂躏,其枯鱼病鹤般的典型知识分子命运,难道不是我们整个国家当代历史的形象再现吗?
该书的文本在美学上也有探索。作者并不是葫芦茄子一锅端,照单全收,而是高屋建瓴,谋局全篇,在泥沙俱下中提纲掣领,举要删芜,钩隐抉微。据说,刘海军为此书前前后后写了十年。我钦佩作者的才气和毅力,更钦佩他独坐阁楼,眺望一线海天,“十年磨一剑”,能潜心与英雄、狮子心灵相契的超然胸襟。
虽然我没有能力全面地评论这本书,但这本书其中的一个章节,还是引起了我生活经历中的一段回忆。在《束星北档案》中,有一章的题目是:月子口没有尊严。
巧的是,我17岁当兵时,部队就驻扎月子口水库附近。我曾向老兵发牢骚:偌大的坦克部队营区,周围却十分荒凉。老兵说,我们部队附近虽然没有风景,却有月子口崂山水库,说着,他向东南方向指了指。几公里外,我隐约看到一道白色的石坝,横卧在蜿蜒起伏的崂山脚下,令人心往神之。
不久,青岛一个同学来部队找我玩,他带着一个120相机(当时还没有数码),我们在T34坦克前拍完了留影,便无处可去,我突然想起可以带他去崂山月子口水库。一说,想不到他也未曾去过,我们便兴致勃勃地赶到了那里。
使我惊讶的是,月子口水库的大坝非常巍峨,我们从底部向上攀登,用了10多分钟才气喘吁吁登到坝顶。在两山夹峙之间,自东向西汇聚的水流被脚下高大的人工石坝拦住,水面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离大坝不远的水库中,有一座石砌的细高塔楼,可能是测试水位用的,尖顶,中间透空,形状玲珑,煞是好看,正好可以作为在大坝上照相的背景。
我们所在的大坝由一块块青白色的方石砌成,大坝底宽上窄,即便是窄的大坝顶部,上面也宽阔地可以并排跑两辆汽车。
我们兴奋地在石坝顶上拍起了照片。想不到,这时一个背着步枪(真家伙)的民兵从大坝另一头跑了过来,大声说:“不许拍照!不许拍照!”
我们吃了一惊,问为什么?民兵说,这是国家的重要设施,不准在这里照相。说着,他命令我们把已经拍了的胶卷从相机里拿出来,曝光作废。
我说我们不知道这里不准拍照,再说胶卷上还有其它的留影,能不能手下留情。民兵说不行,上面有规定,凡是在这里照了的,一律要扯出胶卷曝光。还说,现在国家正在批林批孔,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说着就要动手。
我据理力争,还连讽带刺地说,我是现役军人,他是土八路,对国家机密,我不一定知道的比他少。可那土八路一听这个,更火了,愈加没有通融的意思,还把肩上的枪取下平端在手上,像要开枪或者拼刺刀的样子,架势很吓人。
没办法,我们只好不情愿地从相机里取出胶卷,民兵一把夺过,然后用枪指着山下,让我们赶快离开。无奈,我们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说起来挺丢人。
粉碎“四人帮”以后许多年,我陪一些外地的朋友去月子口水库,这次不见了持枪的民兵,我问身边走过的当地农民,这里没人管了吗?农民说,早就没人管了。我说这里不是什么重要设施吗?农民说,屌毛!现在比这个大的水库多的是,葛洲坝多大,也没人站岗吧?他接着说,不过,月子口水库也不是完全没人管,大坝下面有个自来水厂,还有工人在那里上班。
这时,从济南、淄博等地来的男男女女朋友们,在大坝上议论纷纷,说若干年前能建成这个规模的大坝,恐怕很不容易。他们纷纷在大坝上拍照留念,还询问我,这个水库是谁设计的?哪一年开工,建了几年,哪个单位施工承建的?
很惭愧,身为当地人,孤陋寡闻的我竟然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
前几年我在交警驾管队学车,教练经常让我们把汽车开到崂山月子口水库,因为那儿人少,学车安全。我们开车累了,就在月子口水库大坝底下休息。一次,一个当地农民和我们闲聊,说当初建这个水库的时候,全是一大批刑事犯、右派,在这里劳动改造,解放军荷枪实弹在边上看守,有时会有枪声响起,被击毙的劳改犯尸体,顺着河水就漂走了。
“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我们问。
农民笑了:“劳改犯,死了就死了。谁会管?”
我们抽着烟,没人说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个时候,我对月子口水库还没有刻骨铭心的认识,还不知道它巍峨的大坝里,究竟掩埋了一些什么秘密。
转折发生在我读《束星北档案》,读到束星北等一大批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机关干部,被一辆辆卡车拉到山坡上扎营,在荆棘乱石中开始修建崂山月子口水库,他们被驱逐到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荒山里强迫劳动,我的眼前浮现出老人颤颤巍巍的身影。读到他们忍受饥饿在山上抬大石头被割裂脚板,流血不止仍要把抬石头的粗木杠尽力扛起;读到他们在推独轮车时,车子歪倒压在身上,人挣扎起来仍要前行……说实话,这时泪水蒙住了我的眼睛,心在一阵阵紧缩。我不知道,我年青时生活在附近的这个月子口水库,我曾经去过多次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已经非常熟悉和了解的这座水库,竟然有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惨痛故事!
前不久,我因到服役的老部队办事,顺路又去了趟月子口水库。由于前一段时间青岛下过大雨,水库的蓄水量明显增多。我看到这座经历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石坝,依然像许多年前一样巍峨,只是大坝的石头更白了,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远处的湖面波平如镜,脚下的水波静静地舔着坝底。我看到,石坝斜面的巨大的方石间,有些石缝的水泥已经脱落了。这时,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束星北,大坝的石头,哪些是他亲手垒的?坝里的土基,有多少方土是束星北用独轮车推来的?我仿佛看到束星北穿一件破烂的黑棉袄,正躬着腰,在往大坝顶上搬石头;我眼前还浮现出书中提到的场面:束星北在工地饿极了,偷偷跑到农民地里挖一个地瓜,被农民逮住,农民看束星北老人太可怜,送他几颗地里挖出的花生,束星北双手接过,把花生连皮带泥一块往嘴里猛塞……
月子口,月子口!多美的名字,里面却流淌着多少惨不忍睹的历史血和肉!恍惚间,我耳边似乎还隐隐地听到,那些右派分子夯土时嘶哑的劳动号子声……
我从大坝的这头慢慢走到那头,又从坝顶走到了下面,整个月子口水库静悄悄地,在雄伟壮阔的水库前,我渺小地像一个幽灵。
我想,这里为什么没有一个说明牌呢?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碑刻,上面简单地写明建于何年何月,提一下设计者和建设者也好。可是,整个月子口水库没有一星一点的文字介绍,特别是我看到《束星北档案》里提到,当时有几千名从青岛强迫送来的右派分子,还有几千名从淮北押来的重刑犯,他们用血肉之躯浇铸了这座造福青岛人民的水库,其中发生了多少身体和灵魂被摧毁的故事!累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击毙的,自杀的,还有伤残的,一辈子走不出其中阴影的……谁能统计出这些数字?谁会去统计这些数字?
死亡和伤残的右派们,不管当初身份如何,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啊!何况,那几千名右派早已经被国家平了反,恢复了名誉。即便是当时的重刑犯,也有很多是“三反、五反”、“肃清”运动扩大化的冤假错案。可是,在这座空寂的水库前,为什么有关部门却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呢?我们的后人面对中国和青岛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大事件,面对这个大事件对一座庞大建筑的来龙去脉,是失去了知情权还是在有意识地背过脸去?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写道:“凡是较纯洁、较优秀的,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呆不住;而这个社会失去了这些人就变得越来越腐烂。这些人的悄然离去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这却意味着人民灵魂的死亡。”
我们不麻木吗?
同是专制的背景,一样独裁的环境,强权下,什么样的钢铁和心灵不能扭曲?遇罗克死了,张志新死了,还有成千上万的有骨气的人死的悄无声息;束星北在青岛时也是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这期间谁惊觉了、呐喊了?谁冒着风险说什么了,或是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反抗了?即便是现在,铺天盖地的一统声音变换了形式,其本质仍然没变,我们仍然浑然不觉。
也许不应该提倡以卵击石,因为暴政体制碾死一个人如同踩死蚂蚁,文革期间因“反革命罪”判死刑的人无计其数,可是,凚声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为虎作伥是我们民族光荣传统吗?扪心自问,我们的社会和灵魂是不是也像索尔仁尼琴所说,里面长满了病毒和芥藓?
仅仅是一本书,而且还是在审查机制下出版的书,能透露多少鲜为人知的信息?我们是为此庆幸还是为此悲哀?
在静静的月子口水库前,我无法平静内心的狂澜。我想,这个矗立在青岛大地上的建筑,也是一个时代的纪念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诞生在月子口的“古拉格群岛”,尽管时间的风雨抹去了它的驻扎痕迹,但只要水库的大坝还在,它就在时时提醒我们,也时时在告诉良知尚存的人们:这里,曾经上演过古拉格集中营的悲剧。
原载《朔方》杂志2016年12月号
我5月16号在公众号上贴的散文《彩票的梦想》,文前提到我在《朔方》杂志发表的一组散文,后台有朋友留言,问我能否贴出另外几篇。谢谢您的关注,今天贴出这组散文的头篇《月子口回望》都是旧文,其他的就不贴了,望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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