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都市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它总是先取道北国,造访山村,踟蹰林间麦垄,最后才以一种低调的姿态悄悄莅临南国的都市。南国都市里的秋意似乎总有些暧昧不清。设若在乡下,那草木黄落的大路旁,稻香秫熟的田塍边,还有流水枯竭的河床里,你随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秋意的来袭。然而,置身于处处灰色的钢筋水泥丛林,快节奏的生活已悄悄钝化了人们对于时令的感觉。南国都市的秋天,仿佛一位老成持重的长者,年复一年地宽容着夏天用孩子般的热烈与恣肆迁延着时序。等到它闹够了,将暑气完完全全收回,你才忽然惊觉,原来节气早已过了秋分。
春可以用满枝的花蕾证明自己的到来,夏可以用聒噪的蝉鸣宣告自己的存在,可是这座南国的都市,初秋往往显现不出太多属于自己的特征。头顶上的炎炎烈日是何时变成了杲杲秋阳的,没有人能说得清。初秋的阳光像盛夏的烈日一样穿过这都市里密集的广厦高楼投射在地面,燥热的气息久久在这座都市里盘桓。在车马交驰、人语鼎沸的街道边,那个日复一日守着烤炉、撸着短袖高声叫卖的小贩很长日子都是夏季里的着装;小贩身后,那家装潢华丽的摄影店前的巨型广告牌上,穿着一成不变洁白婚纱的新娘一成不变的神态向着街心眺望。摄影店的旁边,是一爿满目琳琅的水果店。谁说一年好景“最是橙黄橘绿时”?水果店里一年四季都有“橙黄橘绿”。当然远不止橙橘,许多不当时令的水果这里四季都是有售的。——鳞次栉比的店铺前,车流照常在街道上驰骤自如,男女照常在街道上熙来攘往。仿佛秋天的到来与否无关乎这座都市的人们,也无关乎隶属于这座都市里的任一物景。人们常说“风起于青萍之末”,那大概只属于乡野的风。城市里的秋风常常不知从哪条街道吹来,不知从哪个巷口刮来,不知从林立的哪栋楼与楼之间的空隙袭来。乡野里的秋风吹起时,常常裹卷起地面上的稻草,还有细小的沙粒尘埃。而城市里的秋风拂过时,空气里弥漫的是车辆驶过的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间或还夹杂着街边某个面包店里飘来的一股淡淡的奶油味。
能“解落三秋叶”的必不是都市里的风。这座都市沿街都是四季常青的香樟树。秋天的香樟树依旧翠叶扶疏,葱蔚洇润。都市里的秋风偶尔能撼动一两片树叶,但枝桠光秃的苍凉景象是难得在这样繁华的街边觅得的。还有那萧疏的槛菊,蔫萎的芙蓉,零乱的井梧……这样衰败却足以成就一份诗意的凄美景象,你同样不可能在一座处处标识着新潮时尚的元素又裹挟着喧嚣气息的都市里来亲睹。那错落有致的城市布局和整饬的秩序规则会瓦解人内心里那诗意的矫情。秋风吹在脸上,偶尔会令人感觉到一丝沁凉,但这时的感受并不深刻。一缕淡淡的秋风还不足以突袭因忙碌而有些茫然的都市的人们,唤醒他们对于秋的强烈印象,直至,秋雨的到来。
都说“愁是心上秋”,都市里温温吞吞的暧昧秋意让人内心里缠绕着不得释放的莫名愁绪,直至一场秋雨的淋漓。喧嚣的都市需要雨水的润泽。雨水可以使林立的建筑楼群焕然一新,使街道边那沾濡着都市尘灰的香樟树枝叶油亮碧绿。而都市里的人们更需要一场秋雨来掸拂心头的焦灼躁动,释放心底压制许久的烦闷积郁。最好是下在夜晚。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各归其所,晕黄的灯盏亮起来的时候,细细聆听窗外秋雨顺着建筑楼滴落檐壁的泠泠。也许,在都市里聆听一场秋雨,未见得能激起“雨打芭蕉”那般的凄零感慨,但总归是能带给终日游走于都市里的人们身心某种慰藉。借着这潇潇秋雨,灵魂也来一场恣情地游走。那隐藏在白昼里的莫名怨悱或向慕、郁结或欢欣,一起穿越这城市的障繄藩篱,追随着雨声来作短暂的舒放。也许明天雨还不会停,但不用等到下一个白昼,这抽绎出来的纷繁思绪便会及时地聚拢回来,重新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静躺蛰伏。
秋雨不比春雨的率性与连绵不绝,它下得理智,也下得通透和义无反顾。秋雨的莅临,终于提醒人们,秋天是真真切切地到来了。当这座都市早起晚归的人们终于意识到秋的凉意时,时令其实已渐至了深秋。
下雨的秋夜捎带着些许的冷清,月色皎洁的秋夜则盈溢着宁馨。城市里的深秋,最美的便是这样清静安谧的夜晚。都市里的秋夜,“月上柳梢”的情形是不多见的,但你常常能见到,月亮或许就搁在远处某栋楼的楼顶上,或许就在某栋楼的一角探出半截身子。而更多时候,它就静静地悬挂在楼与楼之间露出的那角面积不大的夜空里。无论高楼如何遮掩阻挡,无论都市的街灯如何璀璨光芒,月亮都不介怀默默奉送上一缕皎洁的清辉。
只是,秋夜太凉,秋气太肃,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能有多少雅兴步入户外抬头仰望夜空?而况,南国的秋天是这般的短暂,当人们还来不及细细体味深秋霜重露浓的时候,北方早已天凝地闭,雪花飘飘了。风厉霜飞的寒气向着南方日渐侵淫。这座都市的秋天又开始以老成持重的长者姿态,年复一年隐忍着冬季用挑衅者般的野蛮与恣肆早早入侵本属于它的时序。
南国都市里的秋,夹杂在强盛的夏与强大的冬之间,来得悄然,去得寂然。也许生活在都市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份关于秋的情结,或隐或显于各自的内心,那是秋愁,是秋怨,是秋思,是秋慕……总之,是谁也不能完全读透的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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