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青岛在搞“独立电影交流展”,全国各地许多优秀纪录片工作者到场,良友书坊中心店和青岛文学馆两个地方展播,20多部片子,这是看民间独立电影的饕餮日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良友的老总臧杰有眼光,给原本狭窄的民间纪录片空间提供了一块扩大影响的阵地。
高兵通知我有《诗人三叶》的纪录片上演,我倒了两次车,在湖北路的良友书坊中心店再一次拜会了三叶——屏幕上四个半小时的三叶,十年时间里干过若干营生穷困潦倒的三叶。
拍摄者、导演林子墨不容易,跟踪拍摄了十年,在一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非常难得。我见过三叶,他本名于志勇。诗人嘛,青岛巴掌大的地方,真正的诗人不多,文化圈里的人基本都能旮旯上,我是个老文人,糙好不济也在青岛混了个脸熟。记得先是有人说三叶生活困难,在文化街市场摆摊卖书,风里来雨里去的,赚不了几个钱。“上帝和雷锋”高兵当然发恻隐之心,提出一定要帮帮三叶。后来我见到三叶,聊了几句,原来他跟我多年前的老哥们栾新建等人是诗友,他怎么一直没出来?可能生活一直不大如意,性格又内向,写诗那么多年也不喧哗。我心底里有些敬重他,每次到文化市场,一定在他书摊前聊一聊,遇到熟人,我会说,这是诗人三叶,他这里有好书,因为他是读书人,最了解。
这次看纪录片,在几小时里跟了他若干年,眼看着他慢慢变老,谈恋爱,结婚,妻子流产,母亲为他生存发愁,孩子诞生。我还知道了三叶是个迷恋彩票的赌徒,经常把口袋里仅有的钱扔进“中福在线”的机器里,中国的低回报彩票害人,身边又多了一个例证。
我也第一次知道三叶有着这么坎坷的经历,干过那么多养家糊口的工作,卖报纸、售票员、当保安,期间几次逃离青岛,跑北京闯生活,几度挣扎后回青岛继续飘摇,为生存吃饭再去看大门,最后到了文化市场摆地摊。
我印象里,三叶从来没说起过这些,有的人若经历一点苦难,那可了不得,勋章擦得锃亮,回忆的嗓门震耳欲聋。
第一次看三叶在屏幕上,也第一次看制作人林子墨这么长的纪录片,270分钟,接近大半天的时间,林子墨真敢造。我和林子墨吃过许多次饭,有几次他在拍纪录片,赵宝山家里,一帮艺术家在座,还有芒克在青岛的画展、废墟上的演唱等等,林子墨好像是理所当然的纪录片拍摄者。他话不多,我有时怀疑,是不是没东西说?也不一定,沉默是金,不是闷声发大财吗?看子墨周围的朋友,好像也不是一般人物,他能差到哪去?甚至可能高出一大截呢!由此我还暗暗希望陌生的朋友多说说,语言里很快会发现对方长短,包括喜好,便于交流。几十年的老哥们孙一能说,我们也喜欢听他说,俏皮幽默,一晚上总能收获点什么。
林子墨话少,干事很有韧性,拍一个底层人物,一跟就是十年!我在黑黑的放映室里坐着,看镜头后面的林子墨跟着三叶坐公交车,到单位打卡、上班、吃饭,跟三叶去父母家,絮絮叨叨,一家人围着餐桌吃年夜饭,喝酒,我知道这时候林子墨在聚精会神地拍着片子,他就是这样,冬天,夏天,清晨,半夜,把摄像机扛在肩上,跟着主人翁走,人家烦,嫌你碍事,你还得拍,为自己喜欢的生活记录,哪怕是琐碎枯燥的记录,重复的难以剪辑的记录,这一拍就是1000多个小时!十年时间!
三叶在朗诵自己的诗歌,画面是平实的生活起居,字幕是三叶的诗句,说实话,我流泪了,我在黑暗的观影室里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三叶的诗句意象丰沛,那么美,赤裸的灵魂在天上飞,流星从天空坠落,燃烧着孤独而清冷的诗句。三叶,你这是生活在当下吗?你太浪漫了,你彷徨,你苦闷,你在现实世界里是一条岸上的鱼,怪不得“灵魂长满了铁锈”,空气里沙土翻滚,这里不是海,不是蓝色的湖泊,没有纯净的水供你呼吸。
纪录片有些缓慢,有时又有些急速、惊悚,段落间的衔接转换,是一座黑白大钟,指针拨动,突然“铛……”的一声,回声厚重绵长,带着些许嘶哑,惊心动魄。
我在电视台拍过多年纪录片,对纪录片的技术不敢说运用娴熟,起码了解,这是你射击的子弹,准确偏远不说,首先你得枪里有货。我和同事曾经为了技术问题反复讨论,为补拍某个镜头争论不休。真实,生动,有趣,还要尽量多的信息量,视觉语言不是文字,它要你完全靠画面组织结构过程。从这个角度说,林子墨泼墨太多,并没有“惜墨如金”,四个半小时的篇幅,重复的信息随处可见。例如小酒馆里的对话,单调的背景和声音,出现了不下十几次,而且镜头机位不变,可以与蔡明亮枯燥的长镜头比赛,考验观众的忍耐力。
剪辑也粗糙,大量的同期声用在写实的画面里,你本身就在叙事,声音和画面背离。如三叶讲他的经历,说的是北京,场面却是青岛,屡屡出现,非常别扭。我当然不会用简单的“音画对位”来说事,更不会对富有个性的民间纪录片拿官方眼光评判,官方是宣传,民间再不好也是自己拿钱在做事,绝不能同日而语。但是,从“子弹”的角度说,你的严谨,准确,尽可能把子弹打中目标。拍了1000多个小时,拿出来的,就是这点信息量?如果目前这样,我看压缩掉一两个小时也不一定碍事!也许我说的苛刻了,愿行家批评,哪怕扔砖头!
业务探讨,越细越好,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记得上海电视台王小龙说他们拍《苏州河》,一直跟了五六年,两岸变化,大桥拆迁,里面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记录什么?如何选择侧重点,宏观和细节,他们精心策划研究,王小龙还坚持用上了一些“意外”“随机”的镜头,味道很足,最后此片获了国际大奖。
王小龙是著名诗人,曾经和北岛、顾城等人过从甚密,我在电台同事谢颐城的婚礼上认识了王小龙,不久去上海出差,我在王小龙家里住了几天,八十年代初,诗人之间感觉亲密无间,当时王小龙的弟弟在华师大上学,诗社同学在家里刻印刊物,我也和大学生们高谈阔论,不知深浅。后来我女儿在上海读大学,我去王小龙家做客,那时候他已经是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负责人了,带着一帮青年,精益求精,拍出了许多让内行称道的好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林子墨确实太粗了,有些地方我看的扎眼,如坐针毡。
当然,民间纪录片毕竟是民间记录,它的生命力和特点恰恰是在记录,能抓住好题材,粗糙也许是它真实的一页标签,故意不用推拉摇移,用呆板的镜头再现生活,算是民间和独立的表面特征?就是这么枯燥,怎么了?咱不玩细活!记得多年前看王兵的《铁西区》,上下两集,巨大的厂房拆了,废墟一片,震撼之余,也时时感到冗长沉闷。
说实话,我理解,早年研究现代派写作,我对格里耶《橡皮》里长达20页的枯燥描写,开始也不理解,后来明白,人家也许在反讽现实:你生存的世界,就是这么枯燥,没反胃呕吐就不错了!
再一次向林子墨致敬!青岛缺纪录片,尤其缺民间原生态血淋淋的纪录片,期望年轻人能填补空白。
201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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