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有一印,刻“青藤门下牛马走”几个字,为画作印鉴,时有使用。青藤者,徐渭也。板桥慕青藤冲霄才气及诗画巉峻,愿做他门下走卒,乃抒钦羡之情。袁枚小郑燮二十余岁,为性灵派领军人物。其《随园诗话》卷六一条说:“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又说:“童二树亦重青藤,题青藤小像云:‘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牛马走三字成走狗二字,语境大变。若袁枚误记,则不多言,若有意改之,则用心可诛,怕非一句文人相轻即掩饰过去的。
郑板桥虽年长,却与袁子才算同朝进士。板桥慕其才学,早年有《赠袁枚》一首七律留世,现为堂幅,存四川博物馆:
晨兴断雁几文人,错落江河湖海滨。
抹去春秋自花实,逼来霜雪更枯筠。
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
不买明珠买明镜,爱他光怪是先秦。
不知何原因,《郑板桥集》所收《赠袁枚》却为断句而非全诗:“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似有讽刺之意。或许袁枚见过此诗,或许只阅取其中一两句,故在《随园诗话》卷九一则中说:“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随后,谨慎例举了郑燮几句诗作,认为“皆可诵也”。当然,这已不在走狗还是牛马走的范围了。
一说乾隆二十三年,一说二十八年,两淮都盐运使卢雅雨召文人雅士于扬州红桥三贤祠集会,袁枚与郑板桥在被召之列,终于相见。此后直至乾隆三十年郑板桥七十三岁去世,两个才子未再有交往。那唯一的面晤,席间交换过对同性恋的看法,尤其大清律中板子打屁股的问题,两人的一致意见是屁股打不得,最好改为击打脊梁,免得伤及桃臀。此后,袁枚有赠诗《投板桥明府》,上半首这样写:
郑虔三绝闻名久,相见邗江意倍欢。
遇晚共怜双鬓短,才难不觉九州宽。
至于下半首写了什么,终未得见,稍有遗憾,但料想袁枚总不至于再提“走狗”这个老话题了。是否走狗,毕竟是个模棱两可的概念。今天的英雄,很难说明天不被称为走狗。今天的走狗,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甚至后天,应该依然是走狗。至于“牛马走”,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
写于2019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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