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7年8月,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日子,G镇发生了一桩离奇的杀人案——身强力壮的卫东兵团司令、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吴德被其年轻貌美的妻子杀死在家中。记者先后走访了当事人周小红和她的男友陈聪,详实地记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全文如下:
一 月挂柳梢头
G镇小学大门前,有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巨大的伞状树冠洒下一片浓荫,一团团丝状的花已经在翠绿的羽状复叶间点染出一片片粉红。1957年端午节前一天的上午,周小红来到合欢树下。她身穿白衬衣蓝布裤,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及腰际,辫捎上打一对粉色的蝴蝶结,面容姣好,身姿苗条。美国作家梭罗说过:“上帝把对美的理解和创造都洒在年轻人的身上,上帝不会让任何一种美超过青春的美。”一点不假,这话在周小红身上再一次得到印证。
这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开完庆祝会就早早地放学了,学生们排着队鱼贯而出。周小红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放学的队伍。当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走出校门时,她上前招招手把男孩引到弥漫着花香的合欢树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高粱饴软糖按在他的小手里,又把一封折叠成方胜的信交给他,说道:“陈明,这糖,给你;这信,交给你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高粱饴软糖是不可多得的美食。陈明高兴地说:“谢谢小红姐!信一定送到。”说完,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陈明的哥哥陈聪是周小红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国字脸,卧蚕眉,高大英俊,儒雅倜傥,在县三中读高中。这天是星期六,晚上回家,从弟弟陈明那里收到周小红的信。展开一看,两行娟秀小字:
聪哥:你好!明天晚饭后,村西头池塘边大柳树下,不见不散。
知名不具 6月1日
看完信,陈聪锁紧眉头,回忆起与周小红的前尘往事:5年前的端午节,他曾与周小红等几个同学在日出前一起去拉露水。晶莹的露珠在草叶上滚动,姑娘们的花手绢在露珠上拖曳,初夏清晨凉爽的田野上,响起了周小红甜润的歌声,听得陈聪耳酣心醉;第二天,他写的两首纪念屈原的小诗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也赢得周小红的敬佩。陈聪爱听周小红唱歌,戏称她是小周璇;周小红爱看陈聪写的文章,夸奖他是小作家。从此,互相敬慕的两人情投意合,成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不知不觉,时光在身边悄悄地溜走。近来,这友谊悄悄地起了变化:周小红每次见到陈聪,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脸红心跳,魂不守舍,陈聪却不明白为什么——男孩子总是粗心。
第二天端午节的晚上,陈聪如约来到村西头池塘边大柳树下。G镇地处半岛地区 ,离海洋近,虽然已是初夏,春姑娘却脚步姗姗,不肯遽然离去,夏天比内陆来得迟,天气依然温和宜人。大柳树的万条绿丝绦在微风中摇曳,西天一弯如钩的新月,斜挂在柳梢头;柳丝和弯月的倒影在池塘里随着微波荡漾。
周小红已在树下等候,见陈聪到来,她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红绸包,打开红绸,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周小红把荷包连同红绸一起放到陈聪手上,仰起脸望着陈聪,柔声说道:“聪哥,送给你!喜不喜欢?”说完迅速低下了头。月色朦胧,掩饰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站得近,陈聪可以感受到周小红急促的呼吸和甜蜜的气息。
这里的习俗:端午节这天,女子把自己绣的荷包送给心爱的男子,那就是定情的信物。捧着含有周小红体温的荷包,陈聪猛然醒悟了:原来姑娘爱上了自己,友情变成了爱情!他捧在手里的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荷包,它代表着姑娘一颗炽热的心。陈聪激动地握着周小红的手,连声说道:“我喜欢!我喜欢!谢谢你!谢谢你!”
周小红鼓足勇气,踮起脚跟,在陈聪脸上亲了一口,转身向家里跑去;只觉得脸上发烫,一颗心在胸中跳得怦怦地响。
陈聪祖上是读书人家,民国年间,父亲捐出房子请来教师创办了一所小学,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来这里读书。每当清晨,校园里传来琅琅地读书声,荒僻的乡野有了文化的浸润,一天天变得文明起来。因为战乱不断,家道中落,陈聪的父母不肯把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葬送在自己手里,宁愿勤勤恳恳节衣缩食,也要保住那十几亩土地。土改时,陈家被划为地主,土地被没收,父母遭批斗,陈聪成了狗崽子,从此低人一等,心里充满了自卑。他不愿出头露面,不愿与人交往,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因为办学,家里书多,别的孩子玩耍打闹的时候,他却在博览群书:诸子百家,文学历史,天文地理……读书和思考成为他青少年时期形影不离的两个伴侣。
看着周小红渐渐远去的背影,陈聪思绪翻涌,心潮澎湃。陈聪从小和周小红一起长大,她的美丽,她的善良,陈聪怎能不知,哪能不晓?可是周小红家是中农,自己家是地主;周家是无产阶级团结的力量,陈家却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他看周小红如从人间仰望天上的仙女,只有仰慕的份儿;哪里敢胡思乱想!现在见姑娘主动向自己表明心迹,陈聪又是高兴,又是烦恼。高兴的是:怎么会有这个福分,莫非我是董永第二?烦恼的是:我这样的家庭成分,娶了她岂不是害了人家!(那时候,爱情和婚姻是一体的——作者注)对于姑娘的追求,他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同意吧,自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是周小红怎么办?跟了我这个地主子弟,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不同意吧,这样好的姑娘那里去找?况且是她主动追我的呀!拒绝了,她能不伤心吗?陈聪只是摇头、叹气,叹气、摇头;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一腔心事乱如麻。如钩的新月渐渐西沉,满天的星斗更加灿烂。陈聪怀揣荷包想着心事,慢慢地踱回家去。
周小红有个堂嫂叫张大翠,二十多岁,白净面皮,瓜子脸蛋,肥臀丰乳,说不上多么漂亮,却也有几分姿色;因为爱咧咧,张长李短,飞短流长,人们谐音把张大翠叫成张大嘴,简称“大嘴”(其实她的嘴并不大);天长日久,真名张大翠悄然隐去,大嘴倒成了她的称号。
端午节那天晚上,周小红给陈聪送荷包的事,可巧被大嘴看见了。她把那晚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当着众人的面说得活灵活现;没有几天,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周小红和陈聪谈恋爱的事没有不知道的。这话很快就传到周小红的母亲周大娘的耳朵里。
周大娘姑娘时曾是四乡八疃出了名的美女,嫁进周家后,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周小红和周小青。丈夫参加抗美援朝受了伤,复员后旧伤复发,病情恶化,不到一年就抛下母女三人一命归西了。34岁的她从此成了寡妇。由于自小受封建礼教的熏陶,她坚守女子从一而终的信条,心如死水,不肯再嫁,一直守着两个女儿度日,多少媒人上门提亲,都被她严辞拒绝了。虽然领了一笔抚恤金,但是数目有限,母女三人没有其它收入,过了不久钱就花光了。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艰难,周小红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这一天,大嘴又在街上和一群妇女说笑。
大嘴说:“你说这人一结婚,怎么女人就变小了,男人却变大了?”
“这话怎么说?”众人莫名其妙。
“你看,结婚前女人是大姑娘,结婚后是小媳妇;大姑娘变成了小媳妇,这不是由大变小?男人嘛,结婚前是小伙子,结婚后是大丈夫;小伙子变成了大丈夫,这不是由小变大?”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出一阵阵笑声。
“是啊,是啊。男人大好;女人小好!所以嘛,男人结婚后就由小变大,女人结婚后就由大变小!一夜之间,全都改变!”不知是谁接上一句,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周大娘上前招招手,把大嘴请到家里,问道:
“侄媳妇,你说小红和陈聪……真的有那回事?”
“哎吆!我说大婶哎,这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人家两个可亲啦!就这样,这样……”大嘴一边说一边比划,“大婶,你可真有福气,说不定哪一天小红妹妹给你生下个大胖外孙呢!在家等着当姥姥吧!”说完,又瞅着周大娘的脸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个年代,青年男女自由恋爱都为一些人所不齿;姑娘没出嫁就怀孕在娘家生孩子,那可真是奇耻大辱。周大娘对“男女之大防”非常在意,听完大嘴的话气得差点儿昏了过去。第二天,周小红就被母亲锁在屋里,失去了人身自由。周小红又哭又闹,周大娘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把大嘴找来,对她说:“小红虚岁十八了,女大不中留。赶紧帮我给她找个婆家,把她嫁了出去,别等着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来,败坏了周家的门风。她爹死了,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再说陈聪端午节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在灯下打开红绸,取出荷包,仔细观赏,只见银白底色的荷包上绣的是:清水池塘里,并蒂的两朵荷花已经半开,微微张开了粉红色的花瓣,中间露出浅黄色的嫩蕊;肥大的绿叶上叶脉清新,叶子上擎着晶莹的露珠。荷叶下面是一前一后两只鸳鸯。游在前面的是羽毛美丽的雄鸳鸯,它回转头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雌鸳鸯;雌鸳鸯紧随其后,微张着嘴,好像在说:“等等我!”画面栩栩如生,陈聪看得爱不释手。夜深了,陈聪把荷包依然用红绸包好,珍藏在一个小箱里,上了锁,放到书橱的顶层。第二天一早赶回学校,家里以后发生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
周小红被关在房里,闹腾了一会儿不管用,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想起前些日子,正当春光明媚,桃红柳绿,自己坐在窗下绣荷包的事:她画好图样,配好丝线,洗净手,坐下来,背着母亲,开始刺绣。她要绣出一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荷包,趁端午节那天送给心上人,用来表达对他的情意。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哼着《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刚唱到这里,发觉歌词不吉利,连忙“呸、呸”地啐了两口。她又改唱电影《西厢记》插曲《花好月圆》: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
她边唱边绣,绣完荷花,再绣鸳鸯。雄鸳鸯羽毛华丽多彩,她配好十几色丝线,含着情,裹着爱,一针针,一线线,细心地绣进画面里。因为容不得半点瑕疵,所以绣起来“一丝不苟”。绣鸳鸯时,陈聪英俊的面庞,健壮的身体,儒雅的气质,斯文的谈吐,老在眼前晃动,总是分她的神。一不小心,绣花针扎到手指,一珠鲜血滴落到绣出的荷花上,洇出一个小红点。她想洗去,又怕洗不好污了绸面,也会损了丝线的光泽。如果重做已经来不及了,心想:不管它了,血是经过心脏流出来的,正可表达自己的心迹,留着做个纪念吧。看着雄鸳鸯那顾盼有神的眼睛,她觉得那分明就是陈聪在看自己;见屋子里外四下无人,她把绣好的雄鸳鸯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虽然没有人看见,但还是羞得从腮颊一直红到耳根。她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今生非陈聪不嫁。
第二天午后,见娘在石榴树下做针线,对自己的看管有些松懈,周小红决心逃走。趁着去院子如厕的机会,她从大门冲了出去,撒腿就跑,等娘发现,她已经跑出了十几米。周大娘缠过足,一双小脚跑不快,追到村西池塘边时,已经气喘吁吁,再也挪不动腿。眼看着女儿没了踪影,她倚着池塘边的大柳树坐了下来,想起丈夫英年早逝,女儿又不听话,自己孤身无助,不觉悲从中来;拍着身边的大柳树,伤心地哭道:“老天爷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待续)
说明:本小说曾在本文丛早期版本轻博客上连载,作者近期有较大修改,因技术原因,暂无法对原轻博客进行更新,只能在这里重新刊发。之前的旧版本作者声明作废。对由此带来的不便,谨向作者和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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