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我大概五岁,或者五岁多一点——人长大后对年少时的记忆多般是零碎的,我对自己三四岁时候的某些片段其实还留有印象,只不过,五岁时候的生命场景在心里烙得更深些。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年少时在家门前的坡岸上蹦蹦跳跳着走路的情景。那蹦跳着的感觉仿若自己驾驭着一匹欢快的马儿。有一次我在坡岸上蹦跳着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然后就地呆呆地停了下来——我忽然想起母亲走路是风风火火的,想起祖母是半弓着腰疾步行走的,还有村里的许多比祖母还老的老人是蹒跚着踱步的。我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法和他们一样走路,等我长大了还会经常这么蹦跳着走路吗?
那个记忆的片段截留于此。一个五岁孩子的智力也是不容她对这一看似平常的事情多作思考的。我依旧蹦跳着在坡岸上玩耍。当然我从不走出很远,最多只在距离家几幢房屋远的地方。祖母若站在坡岸上高喊几声,我就能听见返身回来。
距离家几幢房屋远的地方有套公房,是村里水电站职工的住所。水电站的职工都来自隔壁的村庄。也不知什么缘故,水电站经常换人。在我五岁的那年,水电站调来了位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时候村里有什么新鲜事,来什么陌生人,孩子们总是消息灵通的,然后会一窝蜂地跑去看。我的记忆里似乎有过三次去水电站看那新来的陌生男生。当然每次都不止我一人,还有其他几个不约而同蹦跳着凑过来的小孩子。
人对于美的吸引源自天性,这种天性在一个孩子五岁的那年就被激发了出来。第一次去水电站那公房,在那通向里间的房门口,我看见了一位二十多岁的英俊男生。他端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面孔如一尊雕塑家精心镂凿出来的大理石雕像。那俊朗的外表让我的心上感着莫名的小小快乐。
第二次蹦跳着夹杂在一群小伙伴之间去那个水电站的房门口时,我听到了那个英俊大男孩说话的嗓音。听到他说话的刹那,我的心里忽然有了小小的失落感。因为,他说话的嗓音是那么浊重刺耳,竟让我立时联想起隔壁邻居燕儿家养的那几只经常朝人脚踝追咬过来的公鹅的叫声。——这世上多少的事总是难得圆满,那个站在房门口的五岁的小女孩还不能在内心里清晰地描绘她已遭遇的感受。
只是,那个幼弱的小女孩很快便在内心里原谅了那嗓音的难听。五岁的年龄已开始知道了甄别,那面孔的英俊其实要远胜于嗓音的不美。——我记得没隔几天——第三次——确切地,只是我能记得的第三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我又和一群呼啸着的小伙伴蹦跳着去水电站的那个房门口时,那张英俊的面孔已经不耐烦了。
换是任何一个大人,也会不耐烦一群闹哄哄的小孩子在自家门口叽叽喳喳的。而且这回,几个胆大的孩子都跑到屋里去了。我看到那张英俊的面孔有了怒色,他对着我们挥手吼着:“都给我出去,出去!在这吵死了!”
于是一帮孩子们一呼而散。我清楚地记得他对我也做了个挥手驱赶的动作。我于是也夹在孩子们之间跑开。我心里感到委屈,我想他不该驱赶我的,我可是喜欢他的。
之后就没有再去水电站他那个房门口的记忆了,因为不久便传来他自杀的消息。据说他不知为什么事和他父亲大吵了一架,一时想不开,然后就在我们村里,他上班的那个水电站,拉下电闸触电身亡了。他的死竟让我莫名难受了好久。
其实历经了几十年岁月风沙的层层覆盖,人到中年的我已断然无法记清那个人的具体面容了。能记得的,只是一个初来世间的五岁孩子对于一份美的未掺丝毫杂质的纯粹欢喜。这种欢喜与对一本可爱的小人书、一张漂亮的贴画的喜欢或许并无本质的不同,不同的只是程度的深浅罢了——这是在拘囿于周边闭塞、保守与偏见的环境的一路成长过程中,在无数次的进行自我观照与反复不断地犹疑、考量之后,我对昔时那个五岁的自己有过的情思心念最终所持的宽容判定。
那时村里的孩子上学都较晚,大的快十五六岁才开始上一年级。偏偏我上学的那年报名的孩子特别多,有近八十来人,教室都快坐不下。我是十月底出生的,九月份报名时实未满七周岁,因而校长起初不肯收我。母亲央求说,她已经会写很多字了。校长于是让我在办公室里听写了好些汉字才同意我入学。
可是上学后没几天,我就不想读书了。不想读书的原因相当荒诞:中午下课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忽然听村里一个孩子对我说,教我们的那个班主任对学生特别严,还会动手打人。我听了竟觉得害怕,进而对有那么多陌生人在的学校产生了无端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一日之寒,之前上过村里的幼儿园,我在班上就是最不乖且成绩最糟糕的。每次母亲送我,我几乎都哭闹着要她坐我身边,似乎后来没多久就没继续上了——我的不肯上学,不过是当初不肯上幼儿园的畏怯心理仍在延续。
回到家,见到祖母我径直就说:“我不想读书了!”祖母问原因,我怎么也不肯说。吃完午饭,祖母劝我去上学,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把书包往堂屋的地上一撂,然后坐在藤椅上开始嚎啕大哭。祖母于是不再劝,折进后屋忙自己的去了。
多年后我犹记得把自己圈在堂屋的藤椅里嚎啕大哭的情景:一边哭我还一边偷偷用眼瞥着那个被我撂在地上的无辜的书包。——谁也不知道那个九月里的某一天晌午,一个七岁的孩子思绪是怎样地江翻海涌,在步入小学的没几天里就逼迫着自己思考了她遥不可及的未来。她想着:自己真要不读书吗?不读书以后怎么办?难道以后每天就一直这么玩耍下去吗……那个孩子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读书有什么实际用处,她也不过平常从大人口里知道读书是正事,小孩到了一定年龄就得读书,不读书将来肯定就没用处。于是嚎啕之后,她仍不得不捡起撂在地上的书包,硬着头皮去了她尚需克服恐惧的学校。
后来慢慢克服了对学校的恐惧,但对那尚未被自己完全意识到的不可测未来的恐惧,却不知何时悄悄地蛰伏在心的角落里。或许是听惯了祖母夤夜里长长的叹息,听惯了她一个人“活着没有意思,还不如死了好”的自言自语,未满十岁的我竟也开始对生活产生了悲观厌倦,并一度向往着死亡。是的,未满十岁的蒙童岁月,我曾有过两次自杀的企图。在多年前写的那篇文《死之结》里,我曾提到过:“有两回,仿佛是跟母亲吵架之后,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屋后不远处的一个枧闸边,在高高的枧闸边的石墩上静坐了良久。我打算跳下去。那刻我的脑海里一直升腾着那样的意念:如果跳下去,我就死了。明天,这个村子里,再没有我了。我并不觉得跳下去有多可怕。我记得第二回在枧闸边端坐良久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忽然想起要跟祖母告个别。于是我偷偷跑回家来,似乎又跟母亲闹了几句,在转身行将向着那个枧闸逃亡的时候,祖母用手把我拉住了——我的那个记忆的片断也就此打住。”
死的阴影其实一直在,只是在随后的岁月里,被一个渐渐形成于心的叫做梦的东西给悄悄压制着。记得小学语文课本里有篇《金鱼》的文章,小作者对于金鱼的死亡悲伤不已。可是,我读完后却是满心的羡慕——对小作者能写出优美文章的羡慕,甚至对他拥有某种悲剧情结的跌宕人生的羡慕。很早我便知道自己长大后想要的是什么——一个慢慢长到十来岁的小女孩,慢慢地拥有了一个岁月赠予她的叫做文字梦的宝物。她一直悄悄藏在心里,一直藏到她长大,藏到不必再藏着它,因为她再也不会丢下它。
或许年少时的那些经历并不足以证明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或许长大后的她仍不过只如一个有些早熟的孩子——因为她仍一直畏怯着这个世界,她仍一直不谙世事地做着文字梦,她仍一直用年少构筑起的象牙塔,对抗着这现实世界的云波诡谲。
原载 美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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