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艰苦的岁月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但是吴德卖病猪肉、死猪肉的案子还是发了。元宵节刚过,公安局的民警就找上门来,问清姓名,不由分说,戴上一副冰冷的手铐,把吴德带走了。
原来自从去年秋天以来,陆续有人得了怪病,上吐下泻,有的甚至不治身亡,这种现象春节前后大量出现,有人报了案。公安民警走访医护人员及病人家属进行案情分析,发现病人都吃过一些不洁的肉食品。经过跟踪调查,得知这些肉食的加工厂都从卜贤那里进过猪肉,卜贤有作案嫌疑。把卜贤带去一问,果然不假,卜贤又招出了他的作案同伙吴德。众受害人家属要求严惩罪犯。卜贤判了有期徒刑6年。吴德因为贫农出身,又能如实供述犯罪事实,认罪态度较好,对他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5年。卖病、死猪肉所得赃款,全部退赔给受害人家属。
吴德被带走不久,周小红发现自己厌食喜酸,到期不来月经,问婆婆,吴老太太喜滋滋地说道:“小红,你怀孕了!”
1958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全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真的是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秋天又开始“钢铁元帅升帐”,举国上下大炼钢铁;“小麦亩产放卫星”,大搞丰产试验田。
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思想革命化。集体食宿,家庭拆散了,各家各户的锅都砸碎炼钢去了,老百姓到生产队的集体食堂吃饭。青壮年男劳力一部分调去治山改水,一部分调去办工厂,剩下的人员分别编入不同的连队“大办农业”:老年男性编为“老黄忠队”,老年女性编为“佘太君队”,姑娘们编为“花木兰队”、“铁姑娘队”……周小红是已婚妇女,编入了“穆桂英队”。穆桂英队要求队员生活生产“三统一”:统一在田里吃饭,统一在田间帐篷里睡觉,统一深翻土地搞丰产田,目标是来年小麦亩产5万斤。
这一天,“穆桂英队”在丰产田里深翻土地。地头上的红旗在秋风里猎猎作响,宣传牌上写着黑体字的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唱歌: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专家说:因为小麦根须长,丰产田翻地深度要求不少于一米。大跃进嘛,一天要干满十二个小时。秋季天短天黑得早,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周小红挺着个大肚子在深翻的沟里下爬上爬下很不方便。这天晚上休息时,她刚从沟底爬上来,脚下的泥土松动了又随之跌了下去,差一点流产。队长请示了书记,为了照顾孕妇,调周小红去看着小高炉炼钢。土法炼钢的程序是先把从各家各户运来的铁锅、火炉等铁器用锤子砸成碎片,把从各家各户运来的门扇桌椅等木器用斧子劈成木片,在土崖边挖出的小炉膛里生起火,然后把铁片放进去,拉着风匣“炼钢”。小高炉不能停火,夜以继日地干。炼钢人员两班倒,周小红值夜班,整宿不能睡觉。因为温度上不去,没有炼出钢来,炼出了一大堆铁疙瘩。
1958年11月,周小红因为劳累过度,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生下一个女婴,起名翠翠。
按照当地的习俗,妇女生产后第一个月要在家卧床休息,不能干活,不能见风,有人伺候;吃鸡蛋、红糖、猪蹄、小米等富有营养的食品,补养产妇的身体,帮助产妇下奶,这叫“坐月子”。吴德坐牢不在家,伺候周小红坐月子的重担落到了婆婆吴老太太肩上。因为家里既没有锅也没有粮,不能在家做饭,一日三餐都去生产队的集体食堂领饭吃。集体食堂建立不久,制度尚不健全,没有侍候月子的安排。管食堂的戴大婶好心肠,偷偷地省出几个鸡蛋,每天拿出两个悄悄地放在周小红婆婆的饭篓里,七天以后就没有了。偶尔能喝到小米粥,红糖、猪蹄等却是无从谈起。食堂离家远,一个七十多岁的小脚女人颤颤巍巍来回奔波,有时去得晚了,饭发完了,只能空手而归。不到十天,吴老太太累病了,路上又摔了一跤,地瓜、窝窝头滚到路边的水沟里,腿也磕伤了。婆婆不能伺候坐月子的儿媳,反而要坐月子的儿媳照料有病的婆婆。幸亏周小红离娘家近,周大娘经常过来帮助,一家三口才安全度过这艰难的一月。
翠翠渐渐长大,模样不随吴德,只随周小红;眉清目秀,发黑如漆,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瞅着大人转。小家伙吃饱了奶,就咿咿呀呀地对着妈妈呢喃。如果有人逗她,她就会张开没牙的小嘴格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家里的钱都退赔给受害人家属了,周小红没有钱给翠翠买玩具,就唱歌给她听。有时候翠翠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只要一听到妈妈的歌声,就立刻停止了哭,蹬着粉嫩的小脚听妈妈唱歌。女儿的可爱把周小红心里的苦冲淡了。不待见的丈夫吴德坐牢去了,心头肉的女儿翠翠伴在身边,久违了的笑容回到了周小红的脸上。
第二年,丰产田没有打出粮食,反倒赔进了种子:本来一亩地用十几斤麦种,丰产田为了增产却用了200多斤;肥力又足,长出来的麦苗密不透风,还没等秀出麦穗就倒伏在地里,结果颗粒无收。青壮年劳力都调去兴修水利,治山挖河,大炼钢铁,开办工厂;即使有成熟的庄稼,也往往无人收割,烂在地里。家里没有炊具,有粮也没法吃,要粮食干什么?再说了,吃饭有食堂,“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饱饭”的口号喊得响。都奔共产主义了,谁还担心挨饿?谁还珍惜粮食!
自从实行吃饭不要钱,农村风气大改变;
男的听到吃饭不要钱,浑身干劲冲破天;
女的听到吃饭不要钱,做活赶在男人前;
老的听到吃饭不要钱,不服年老也争先;
小的听到吃饭不要钱,勤工俭学成绩显;
鳏寡听到吃饭不要钱,满面春风笑开颜;
病人听到吃饭不要钱,毛病顿时轻一半;
懒汉听到吃饭不要钱,连声检讨就改变;
做活想到吃饭不要钱,一分一秒都争先;
睡觉想到吃饭不要钱,越想心里越是甜;
为啥越想心里越是甜?共产主义快实现!
人人干劲足,个个齐向前,
明年肯定有更多的不要钱。
这是当时的一首打油诗《吃饭不要钱》,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谁读的时候不是热血沸腾,心里燃起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激情!
看一看当年报纸上的这些新闻标题,就知道当时的浮夸风刮出了什么水平:《山东省临沂南光明公社大豆亩产4517斤》、《河南省商丘王楼公社玉米亩产35393斤》、《湖北省麻城水稻亩产36956斤》、《河北省徐水县一年生产粮食12亿斤》……各地都在“放卫星”,到处都是大丰收。浮夸出来的粮食数字填不饱百姓的肚子,却成了对粮食“多征少销”的依据。
谁也想不到,根据虚报出来的统计数字,举国上下欢庆“粮食特大丰收”的年代,大饥荒的幽灵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人们身边。集体食堂已经难以支撑,食堂一解散,不多的几斤粮食分到各家各户自己重新立灶做饭,家家都傻眼了:这点粮食哪里够吃?上级提出:“粮不足,瓜菜代。”可是仅有的一点瓜菜也吃完了,再用什么“代”?于是只好罗雀掘鼠,草根树皮也渐渐地上了饭桌。
吴德劳改去了,一家老少三口的吃饭问题沉重地压到了周小红那双柔弱的肩上。上有老,下有小,星星点点的可吃之物都省给了婆婆和翠翠,周小红经常只喝一碗菜汤就拍拍肚子,说自己吃饱了。吴老太太吃完饭,也像饭店里一些舔盘子的乞丐一样,把碗舔光,或者用手指把碗底抹净,再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周小红对付饥饿的办法是:饭前把腰带勒到最后的一个扣眼,让胃的容积尽量缩小;吃完饭洗碗时,还要盛一碗水,用筷子搅动,使碗里点点滴滴的残渣余汁溶在水里,再全部喝光,不让碳水化合物有丝毫流失。这样做不但可以避免浪费,还会有饱腹感。浮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吃不饱饭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肚子造成的。听有人说茅草根也可以充饥,周小红去刨来一些,洗净了磨细了搀着杨树叶子煮了当饭吃,胃是填饱了,可是大便解不下来,差一点被憋死。茅草根不敢吃了,就吃地瓜蔓子粉,吃枕头芯里的糠。毕竟人类的消化道与牛、羊等草食动物的消化道不同,胃肠等消化器官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粗纤维,其结果跟吃茅草根的情形差不多。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人们挖空心思。嫂子大嘴约周小红去剥榆树皮,说榆树皮很黏很滑,既有营养还不影响排便;不过最好两人合伙,一个人爬上树去砍开一圈口子,一个人站在地上往下扯树皮。周小红没去,她说:“榆树剥去皮,它还怎么活!”不去剥树皮,小红就去挖野菜,去采树叶,去刨收获大白菜后地里残留的根须……
翠翠因为早产,先天不足,一直比较瘦弱。现在吃不饱,哭着说:“妈妈,我饿!”缠着妈妈要吃奶。周小红已经饿得浮肿,腿上一按一个坑。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足,奶水早已枯竭,哪里有奶喂翠翠。吴老太太眼看着没有饭吃饿得虚弱的儿媳和吃不到奶嗷嗷待哺的孙女,心疼地说:“小红,婆婆对不住你。是吴德害了你啊!老天爷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畜牲!”吴老太太难过得顿足捶胸,痛哭流涕。老人家见周小红不舍得吃饭,自己也不肯多吃,本来就瘦骨嶙峋,现在眼窝更深了,颧骨更高了,瘦削的手背青筋暴露,如同爬满了蚯蚓。
1960年初秋,已经是大饥荒的第二年。这天下午,周小红又去田野里挖野菜。因为采的人多,地里可吃的野菜如荠菜、苦菜、曲曲芽、蒲公英等已经没有了,灰菜不敢吃,怕中毒。周小红只好去一些偏远的地方采。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周小红采了一会,还是收获不多。因为虚弱,头晕眼花,脚步沉重,汗水湿透了衣裳,走路摇摇晃晃,低头看看,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被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全是绿绿的野菜水。她扶着一棵被剥了皮的小树,倒在一条干涸的水沟旁,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傍晚,听见肚里叽里咕噜地响。她深深体会到饥饿的感觉:暂时的饥饿使人心慌,腿软,出虚汗,手脚颤抖;而长久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那是一种慢性的虚脱。胃里没有食物,大脑没有营养,人已经麻木了。
从饥饿中走过来的周小红,从此视食物为宝中之宝,对什么是人生也有了新的理解:不管这道理那道理,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能吃饱饭活下去,这才是最大的道理!
1960年夏天,陈聪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二中,当了语文老师。这天回家,在田间遇到挖野菜昏迷后刚刚苏醒过来的周小红。三年前那个不知愁、不知忧、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的少女不见了,眼前是在苦难和艰辛的雕刀下已经变得满脸菜色眼神忧伤却依然不失美丽的少妇。就像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因为缺少水分和营养,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鲜艳明媚。
陈聪拉过周小红瘦削粗糙的手,把身上仅有的20元钱放在她的手心里,说道:“小红,别嫌少,拿着吧!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周小红执意不收。
陈聪说:“听说你有女儿了,买点东西给侄女吃,也算是当叔叔的一点心意。”
提到女儿,周小红想起翠翠“妈妈,我饿!妈妈,我饿!”那一声声令人柔肠寸断的呼唤,默默地接过了陈聪的钱,扬起脸来看了陈聪许久,眸子里溢满了泪水,心中五味杂陈。她说:“谢谢聪哥!怎么还你?”
陈聪说:“不用谢,也不用还。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周小红又想起三年前农家小院的夜晚,痛苦地闭上眼睛,任泪水潸潸。
陈聪提着篮子扶着周小红把她送回了家。
在吴德出狱前两年多的日子里,周小红多次收到从邮政局寄来的一笔笔汇款,每次15元20元不等,有时还夹几张粮票。汇款人没有署名,周小红知道这是陈聪汇来的。有了这一笔笔接济,再加上周小红的辛勤劳动和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在死神横行的三年困难时期,她一家三口和娘家两口才侥幸保住了性命,没有成为饿殍。
日子过得艰难,时光就放慢了脚步。在饥饿中挣扎的人们好不容易熬到了1961年的春节。春节的来到,没有给大家带来多少欢乐。大年初一清晨,稀稀拉拉的几声爆竹,人们也懒得拜年,只有寒风裹着零星的雪花在大街上游荡。时近中午,周小红的邻居张大哥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过去一看,原来是张大哥的大儿子亮亮死了。亮亮自小聪明伶俐,招人喜爱。起名亮亮,父母期望儿子长大后能光耀门庭。没有想到才长到8岁,亮亮就“熄灭”了!周小红问张大嫂怎么回事?张大嫂说:“大年五更吃饺子,亮亮吃多了。我心里想,一年到头挨饿,平日里捞不着吃,过个年,尽他吃吧,谁知道吃得多了,撑死了!你看看,这肚子圆得像一个鼓,肚皮薄得像一张纸……”说着又呼天抢地嚎啕起来:“我苦命的孩子啊!你叫为娘我怎么活啊!”亮亮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也跟着张大嫂一起哭,张大哥倚着门框唉声叹气暗自垂泪。张大嫂生下两个女儿三个儿子,虽然张大哥身强体壮起早贪黑,可还是不够吃,养活不了这个七口之家。周小红回家取出仅有的10斤全国通用粮票,送给张大嫂。张大嫂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过了二月二,张大哥领着一家大小闯关东去了。
一年后,周小红收到了从东北寄来的蘑菇、木耳等土特产,还有10斤粮票和一封信。信中说,是周小红救了他们全家,凭着那10斤粮票,他们才支撑着流落到吉林省蛟河县,没有饿死。他们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现在一家大小能够吃饱饭了。第二年,张大嫂又生了一个女儿,为了纪念周小红的救命之恩,小女儿起名张爱红。还给周小红寄来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一家人眉开眼笑,一个个都胖了,不再是当年面黄肌瘦的模样。四个孩子都长高了一大截,大女儿长成大姑娘了,小女儿张爱红眉清目秀笑靥如花。——这是后话。
周小红的姥爷叫刘明轩,是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满口的之乎者也。他经常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存天理,灭人欲”等封建礼教教育自己的两个女儿。可惜空有一肚子封建伦理道德,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有半点谋生本领;是20世纪前期中国式的“多余的人”。民国年间他教过几年私塾,后来办起了学校,他成了教师。因为思想古板迂腐,行为不合时宜,但是却写得一手好字,学校领导就安排他担任写字课。
1957年6月,驻校工作队动员教师大鸣大放,姥爷一言不发。快散会了,冯队长说:“帮党政风嘛,大家都要畅所欲言,我们的政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其他老师都说过了,刘老师,你是不是也说两句?”别人发言都说些“毛主席英明”“共产党伟大”等颂扬歌德的词儿,姥爷不识时务,咳了一声说道:“‘盛世无饥馁’。大前天却有一位满面菜色的妇人怀抱幼儿去寒舍乞讨。是不是国家在统购统销时,购多销少,影响了百姓生活?”就是这句话,却被上纲为:攻击统购统销政策,诬蔑社会主义制度。家庭成分又是上中农,姥爷的名字写进了工作队的右派分子名单。多亏郑校长是他的学生,帮他说了不少好话:说他迂腐,不懂政治,这才网开一面,逃过一劫。只是对他的错误思想(正是为了网开一面,才不是反动思想)进行了严肃地批评,本人做出深刻地检讨;然后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公职,不戴“帽子”,辞退回家。
某人的言行属于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往往难以界定。首先要看此人的政治身份和历史档案,其次要看此人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而给一个人最后定性,人际关系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关系好,“拉你一把”就是革命同志;关系差,“推你一把”就是阶级敌人;是拉是推,全凭掌权人的意愿。姥爷是幸运的:正是被郑校长“拉了一把”,才没有被打成右派分子。
可是姥爷所在单位打右派的指标没完成。冯队长在会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谁说我们学校没有右派分子,谁就是和伟大领袖唱反调,谁就是最大的右派。上级下达的右派指标没有完成,现在还差一人。”
学校里有个栾老师,曾经是陈聪和周小红的班主任,也是姥爷的好朋友。此人幽默诙谐,爱讲故事,爱说俏皮话。栾老师曾在学校里讲过他祖父结婚的故事。他说:我的祖母出身书香门第,自小聪慧乖巧,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是有名的才女,正所谓秀外慧中。结婚这天晚上,曾祖父的同学去闹房,他们把新郎关在一间空屋里,闹着要新娘作诗,不做诗就不放新郎回洞房。新娘子笑嘻嘻地向众人弯腰深施一礼,随口吟道:
谢天谢地谢诸君,奴本无才哪会吟。记得宋人诗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拍手叫好,正要放人,一个调皮鬼出来捣乱:“不行不行!今天是大哥大嫂的大喜日子,什么都要成对成双。嫂子再做一首,凑成一对,立刻就放新郎官回洞房。”新娘子略加思索,轻启朱唇,又吟道:
百年好事在今宵,诸君何必苦相扰!可怜织女河边立,速放牛郎渡鹊桥。
众人佩服,立马放回新郎,随即散去。于是,一对新人在洞房花烛夜,成就了“百年好事”。
老师们听了笑道:怪不得栾老师这么聪明,是家族的遗传好。
栾老师爱说俏皮话。别人说:“统购统销政策好,农民的粮食吃不了。”他接上一句:“头顶上栽葫芦——引蛾(忍饿)。”别人说:“票证制度顺应民心,很有必要。”他说:“苍蝇钻到牛眼里——找泪(累)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栾老师说这些话只是在开玩笑,想不到却有人上纲上线,说他是别有用心。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教师小秦急于立功,把栾老师的话向工作队长添油加醋地做了汇报。反右工作领导小组掌握了栾老师的“反动言论”,再查他的个人档案,虽然家庭成分是中农,姑家却是富农。
“一个祖上有问题的人,社会关系还不纯,竟敢肆无忌惮地攻击党的方针政策,肆意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反了你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社会主义,岂容你来胡说八道。没错,剩下的一个右派分子指标就是你了。”冯队长在大会上指着栾老师的鼻子说。于是,这顶沉重的决定人生命运的右派分子帽子,就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栾老师头上;正如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一样,戴了上去就再也难以摘下。多少年后,给右派分子摘了帽子,却又成了“摘帽右派”。
姥爷的逻辑是:如果自己被打成右派分子,反右指标就圆满了,栾老师就可以不是右派分子;现在栾老师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是栾老师在为自己顶罪——自己对不起栾老师。姥爷几次去找郑校长,要求把这顶右派分子帽子从栾老师头上摘下来,戴到自己头上。“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栾老师年轻有为,来日方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行了,行了,别酸了!咱说点实际的好不好?”不等姥爷引经据典,郑校长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郑校长自幼性格粗犷,不讲礼数。
“贤契请讲!”
郑校长把桌子一拍:“知不知道?你混蛋!”姥爷一愣,想不到这个当年的学生今天竟敢对他这般无理,惊得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两眼直直的看着对方。
经过几次苦口婆心地劝说,姥爷总是听不进去,郑校长怕姥爷的话传到冯队长耳朵里,再惹出新的麻烦。他知道沉疴需用重药治的道理,所以这次干脆骂了起来。“你以为把右派帽子给你戴上,就能给栾老师把右派帽子摘下来?糊涂!完不成指标不罢休,超过了指标不嫌多!”
“啊?是这样?”姥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郑校长继续说:“现在的形势你还看不清?左了,是工作方法问题;右了,是阶级立场问题;哪个当权者为了自保不是宁左勿右!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保护你在冒多大的风险!别把鲁莽当成勇敢,把糊涂当成仗义。你愿意充好汉,你不怕下地狱,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为你的家人、你的亲属、你的朋友、你的学生想过没有?他们是无辜的,凭什么跟着你受牵连?凭什么跟着你倒霉!凭什么!你说!”
“……”姥爷如梦方醒,无言以对。
郑校长痛下针砭,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肺腑之言才把姥爷镇住,知道了自己的愚蠢,不但救不了栾老师,还会把自己陷进去,牵连一众亲友跟着倒霉。于是,就不再去争戴那顶右派分子帽子了。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晚上,姥爷带上两斤桃酥、两瓶老酒去找栾老师赔礼道歉。刚走到栾老师门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悠扬的胡琴声,先是如怨如慕的《病中吟》,接下来是如泣如诉的《江河水》。听得姥爷心里酸酸的,栾老师不愧是二胡演奏高手。
他敲开门进去,说道:“难得贤弟还有这份雅兴。”
栾老师说:“我这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一轮金黄色的圆月从乌云的包围中探出脸来,月华皎洁,深邃的夜空里小星隐去,只剩几颗大星在向人间眨眼。姥爷分明看见栾老师眼角腮边有哭过的泪痕。
“令正和令郎去了哪里?”见只有栾老师孤零零的一个人,姥爷问道。
“我们已经离婚,她领着孩子走了。”
“啊!”听到“离婚”二字,姥爷大吃一惊。栾夫人歌喉甜润,栾老师擅长器乐,二人经常在一起“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栾老师夫妇二人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结婚已经20年,是遐迩闻名的恩爱夫妻。
“贤伉俪一往情深,何至于劳燕分飞?”
“儿子今年18岁,面临着升学、就业、结婚等人生大事,离婚后跟着他妈,这样可以和我‘划清界限’,争取把我这个右派分子父亲对他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为了孩子的前途,当然,也是为了妻子不再有个右派丈夫,我们只好忍痛割爱分道扬镳了!”栾老师擦擦眼泪,继续说:“离婚的前夜,我们一家三口相拥抱头痛哭了一宿。”
“……”姥爷无语。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于拆散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来保全儿子和妻子渺茫的前途,不知道应该表示赞成还是应该表示反对,心头却隐隐地升起了哀伤和悲凉。
说起反右派的话题,栾老师说:“今年春天,上级号召大鸣大放,帮党政风,一再申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又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我都信以为真,以为可以言论自由,所以口无遮拦。没有想到是‘引蛇出洞’,中了‘阳谋’,终于因言获罪。”
“既然是‘引蛇出洞’,自然是暗设圈套,这叫阴谋;正大光明旗帜鲜明地搞才叫阳谋。”姥爷摇着头咬文嚼字:“你把‘引蛇出洞’称作‘阳谋’,不通不通!话说回来,这帽子应该我戴,你却为我顶罪。”
栾老师看着这个共事多年的老友,严肃地说:“难得你这么好心,却又是这般糊涂。我替你顶什么罪?常言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又道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是我自己嘴贱惹的祸,关你什么事?我这是捣打木子(方言:啄木鸟)崴了嘴——命该如此!你不必愧疚,也无需向我道歉。谢谢你的好意!不留你了,请回吧!叫人看见你到我家,说你阶级阵线不清,与右派分子关系密切,对你也不好!”说着,把姥爷连同礼品一起推出门外,姥爷隔着已经合上的大门还在高喊:“贤弟保重!贤弟保重!”。月华皎洁,清风如水,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姥爷看着紧闭的大门,呆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摇着头慢慢离去。
栾老师关上大门,看着冷冷清清的家,夫妻已经分手,留着乐器何用?睹物思人,空增惆怅。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他把珍爱多年的二胡摔碎,弓弦扯断,又狠狠地踏上几脚。想起了青年教师小秦因揭发自己立功被定为积极分子,已经成为入党的培养对象,自言自语道:“沉默寡言,一脸死相,才是公民最安全的表情;阿谀奉承,出卖朋友,却是晋升最便捷的阶梯!我可真的是黑瞎子(方言:黑熊)掉在井里——熊(方言:有无能、倒霉等义)到底了!”
时过不久,栾老师就被发去附近的水库工地劳动改造,抬着一百多斤重的大筐爬坡修筑堤坝。3个月后,文弱的栾老师累病了,抬大筐跌倒了爬不起来,又被监管人员说成是装病挨了鞭子。因为病痛的折磨和监管人员的粗暴,更加不能忍受人格尊严受到的侮辱,一个风雨如磐的夜晚,栾老师钻到一辆汽车轮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上午听到噩耗,姥爷买了香烛写了诔文,来到栾老师的自杀现场。尸体已经拉走,血迹尚未全干,路边沟里的水还残留着一缕缕的血红。姥爷哭祭了一番,焚烧了诔文。“贤弟啊!一路走好!……”回家的路上不断地摇头叹息:“时耶!运耶!命耶!”
1961年春天,周小红听说姥爷和姥娘饿出了水肿病,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分出一半,装到一个面袋里,背着给姥爷姥娘送去。因为春天少雨,加上人们无力耕耘,田野一片荒芜。几天不见,墓地里又添了几处新坟。路边有饥饿的妇人领着瘦弱的孩子向周小红伸手乞讨,周小红把准备自己吃的两个菜团子施舍了;又有几个孩子涌上前来向周小红伸出黑瘦的小手,一双双大眼睛充满了期待,周小红摇摇头闭上眼走过去,难过得心如刀绞。路程不是太远,因为没有力气,周小红走得特别累。天快晌了,远远地看见“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两行大字,那是姥爷亲手书写历年不变的大门对联。周小红歇了口气,定了定神,走进姥爷家的大门。姥爷正在家里摇头晃脑地背诵《论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见外孙女来送粮食,姥爷知道周小红家也不够吃,所以坚决不收,严厉地说:“我和你姥娘已经是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你们年轻人如日中天,来日方长,快拿回去!”
“姥爷!您时常教导我们‘百善孝为先’。姥爷不应该依仗着长辈的尊严剥夺外孙女尽孝的权利吧!”
“你,你……”姥爷瞪着眼指着周小红,半天说不出下文。
周小红“将”了姥爷一军,趁姥爷一愣的瞬间,放下粮食就走。准备路上吃的菜团子来的时候施舍了,回家的路上周小红饿昏了,倒在路旁。幸亏离家已经不远,一个叫崔芳的老师路过这里发现了她,把她背回了家。
三个月后,姥爷和姥娘因为年龄大、体质弱,经受不起饥饿的折磨;姥爷62岁,姥娘65岁,老两口先后去了天国。姥娘先走一步,姥爷紧随其后,前后只差3天。姥爷临终前口里还念念有词:“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一点不假:姥爷入殓时身上只有皮包骨头,真正实现了“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可惜一命呜呼,不知是去往何方担当“大任”去了!
5年刑期已满,1963年3月,吴德从牢里放了出来。翠翠已经4岁,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来人,用粉嫩的小手指着吴德问:“妈妈,这人是谁?我不认识他。”周小红说:“快叫爸爸。”翠翠躲在妈妈身后不肯出来。虽然周小红去探监都带上翠翠,但是当时孩子小,没有留下印象,所以不肯认这个爸爸,也不让吴德抱。气得吴德骂了一声:“臭丫头片子!”转身出门去了,从此不喜欢这个女儿。
吴德因为坐过牢,被肉联厂开除了。见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不但没有酒喝,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看看老娘饿得东倒西歪,媳妇和女儿瘦得皮包骨头,心里掠过一丝愧疚。“有了钱是男子汉,没有钱是汉子难。”这话一点不假。吴德挠挠头皮,无计可施,他想起了酒友“小诸葛”,当晚就去找周伟,请他帮着想想办法。
周伟见吴德空手而来,又坐过牢,名声不好,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叫大嘴做了两个小菜,二人喝了几杯,还没等吴德说出正题,周伟就推说酒醉,进到里屋睡觉去了,吴德无功而返。第二天上午,吴德又来敲门。周伟从大门缝里望见来的是吴德,故意站在院子中间高声对大嘴说:“老婆,以后见吴德来敲门,你就说我不在家。”吴德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恨恨地朝周伟家的大门啐了一口,从此和周伟断绝了来往。
吴德想到去生产队干活,可是连早晨搭上,一天最多挣十分工,分值又低,一个工分约合六七分钱,一个月天天干,也就是十七八元,根本养不了家。再说他也懒得出力,怎么办?回家的路上,吴德遇到了坐牢时认识的李普。李普五十岁上下年纪,个子瘦小,人却精神,外号“瘦猴”;原先在一家国营工厂里干出纳,因犯挪用公款罪坐过3年牢,比吴德早半年刑满释放。
李普问吴德:“吴老弟,出来了。恭喜恭喜!这是要去哪里?”
“随便逛逛。”吴德不好意思说出请朋友帮着找工作被拒之门外的实情。
“兄弟还真有闲情逸致。如今在哪里发财?走,跟我去喝一壶?”李普不眨眼地端详着吴德。
“好啊!”吴德许久没有尝到酒味了,一句话勾起了他强烈的欲望,就跟着李普来到一家酒馆,点了一盘猪肉炒白菜,一盘红烧青鱼,开一瓶老白干,二人喝起酒来。
三杯下肚,酒后吐真言。吴德把家里揭不开锅一家老小挨饿工分又不值钱的苦衷,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李普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肯挑明,要等吴德自己说出来。
李普看着吴德说道:“大哥倒是有个来钱快的活儿,不知道你肯不肯干?”
吴德正为生计发愁,一听这话,以为是遇上了贵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边说道:“大哥!你真是小弟的大救星!小弟给你磕头了。”
李普连忙拉起吴德,说道:“我还没说干什么工作,你急什么?”
“你信不信?只要能来钱,什么我都干!”吴德斩钉截铁地说。
“犯法的事你也敢干?”
“怕什么?我不是刚从监狱里出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再进去走一遭!”
“好!兄弟真是好样的。大哥没有看错人!”李普向吴德伸出了大拇指。
李普见身边无人,放低嗓音告诉吴德:他开了家赌场,需要帮手。“赌场的‘打头’(赢钱人拿出部分赢来的钱,赏赐给身边工作人员的小费)钱不算在内,每月有30元的固定工资。兄弟想不想干?”吴德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李普开赌场,不敢公开,又怕赌徒耍赖,自己势单力薄难以应对;见吴德身高体壮,有股子蛮力,而且心眼不多,容易驾驭,便把吴德看做赌场“保安”的最佳人选。吴德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挣钱养家。二人各取所需,所以一拍即合。
天快黑时,飘起了小雪。吴德喝得醉醺醺的,千恩万谢地辞别了李普,出了酒馆,顶着风,冒着雪,趔趔趄趄地走回家去,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第二天开始,吴德就去李普的赌场“上班”,一个月下来,连带小费,竟有40多元,给家里20元,剩余的留着自己花。
吴德的生活节奏是:晚上去赌场值班,半夜散场后回家睡觉,有时候喝喝酒,日子倒也过得去。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濡目染,时间长了,见有人大把大把地赢钱,吴德心里发痒,也想试试。赌了几次,倒也有输有赢,天长日久,习以为常,却不料酒瘾未除又染上了赌瘾。
1964年1月,周小红生下了她和吴德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壮壮。
吴家的右边住着小学女教师崔芳。崔芳是最早的下乡知青,高中学历,比周小红大一岁;耐看的脸蛋,傲人的身材,穿着得体,打扮入时,不管走到哪里,总是牵动着路人的目光。人们把崔芳和周小红称作G镇少妇中的“双美”。因为二人住得近,经常碰面,年龄相当,说话投缘。一次小红去姥姥家回来饿昏在路旁,崔芳还救过周小红的命。崔芳家里书多,周小红常去借书看,还书时交流些读书心得,有时也拉拉家常,一来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这天晚上,翠翠和壮壮早早睡了,吴德去了赌场。周小红闲着没事,就去崔姐(因为崔芳不让周小红叫她老师,说那样太生分,要她以姐妹相称)家借书。崔芳的丈夫是公社的会计,月底结账,晚上加班不在家;崔芳的儿子岳群和翠翠同岁,玩了一会儿,也早早地睡了。崔芳就把周小红留下来,二人嗑着瓜子拉家常。
崔芳问周小红怎么会嫁给吴德,周小红把当年母亲生命垂危,为钱所迫,自己答应“谁能救活母亲,我愿以身相许”的事说了出来。
“他现在待你可好?”
“怎么说呢?钱赌赢了,酒喝美了,就会疼我。‘心肝’、‘宝贝’肉麻地叫着,干起那事儿来没完没了,身子又重,力气又大,我哪里受得了,好像要被压扁了,揉碎了;钱赌输了,或是没有酒喝,来家拿我出气。‘臭娘们!丧门星!整天哭丧着个脸。我输了钱就是叫你妨的。’又打又骂,好像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说着,挽起裤腿,掀起衣襟,腿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累累。
“你婆婆是什么态度?”
“婆婆倒是护着我,但是不管用。大前天他又在家里酗酒发疯,连婆婆的胳膊都被他打伤了,到现在还抬不起手来梳头。翠翠也吓得直哭,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不要这个坏蛋爸爸!我不要这个坏蛋爸爸!’”
“他这样打你,这是家庭暴力。你不去告他?”
“上个月,我身子不舒服,不让他碰。结果白挨了顿打,拗不过他,还是被他得逞了。第二天我去派出所告吴德强奸。赵所长五十多岁,瘦高个,已经谢顶。他低下头,从老花镜框外看看我,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说:‘夫妻。’赵所长笑道:‘夫妻之间哪来的强奸?可笑可笑!小两口吵架也来报案。’向我挥挥手说:‘回去吧,回去吧!’把我赶了派出所。难道婚内就没有强奸?”
“你没去妇联看看?”
“从派出所出来,我就直接去了妇联。接待我的是钱主任,四十来岁,矮矮胖胖,齐耳短发,眼眯嘴翘,一副不变的弥勒佛笑容。待人倒也客气,又让座,又敬茶。当我说明情况向她求助时,她说:
‘大妹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天长日久,锅底哪有不碰勺子的道理?小两口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你就没有错?’
我问:‘我有什么错?’
‘如果你温柔贤良,他还会那样对待你?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宽容一下对方,不就过去了!’
‘我想和他离婚。’
钱主任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哎呀呀!大妹子,这可不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配成夫妻,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容易啊!怎么能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提出离婚?要不得,要不得!我们也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嘛!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也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啊。要不,你把他叫来,我跟他谈谈?’
我说:‘算了,算了。’心想:叫吴德知道我出来告他的状,回去后还不得活活把我打死!何必自讨苦吃。”
“这么说,你们夫妻多年,你始终并不爱他?”
“怎么说呢!有时候我想,毕竟他救过我母亲的命,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本分。既然命运安排我和他成了夫妻,我一个弱女子没有能力和命运抗争。于是当我心情好的时候,当他对我温存的时候,我试探着能不能把对陈聪的感情转移到吴德身上来。可是几次努力,总是失败。有人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却不是这么想。一个人,或是相貌堂堂,或是诗书满腹,或是心地善良,或是性情温柔……总得有可爱之处,能够拨动你的心弦,别人才有可能爱他。吴德有什么可爱之处?形象丑陋,性情粗暴,自私自利,不讲卫生……可恨、可厌之处倒有一大堆。尤其是新婚之夜的第一次,伤透了我的心。我就是想爱他也办不到啊!——感情的事真的是勉强不得的。”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我正在考虑和他离婚。”
……
周小红说得乏了,崔芳听得掉下了同情之泪。
1964年8月的一天中午,吴德出门为李四讨债不在家,周小红正在洗碗,已经五岁半的翠翠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来。
“妈妈,我拾了一个钱包。你看,里边有好多好多钱!”翠翠举着小手交给妈妈一个蓝色钱包。周小红接过来,打开拉锁拿出钱来数了数,整整40元。他问翠翠:
“在哪里拾的?”
“在村西头大柳树下。”
“走,我和你去看看,是谁掉了钱,好还给人家。”母女二人来到大柳树下,却不见半个人影;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找钱包。时值盛夏,烈日如火,下午两点多钟,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翠翠到水边捉蜻蜓去了。周小红坐在树荫下,听着树上的知了鸣叫,正昏昏欲睡,忽然有人把她推醒。
“大姐大姐,你有没有拾到一个钱包?”来人是一个满脸是汗的年轻小伙儿,高高的,壮壮的,如同一根挺拔的石柱,身边停放着一辆自行车。
“钱包倒是拾到一个,可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是我的。哪里还会有像我这样的大咧咧!”
“你的钱包什么颜色?”
“蓝色。”
“钱包里有多少钱?”
“40元。”
“给,就是你的了。以后小心点。不过这不是我拾的,是我女儿翠翠拾的。”周小红从衣兜里掏出钱包,递给了小伙子。
翠翠没有捉到蜻蜓,站在身边听大人说话。
“小妹妹,谢谢你!”小伙子俯下身子对翠翠说。
“不要胡说!我们是母女。叫我大姐,叫她小妹妹。像什么话!”周小红提出抗议。
“对不起!对不起!恩人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媳妇有救了!你们就是活观音,你们就是活菩萨!我给你们磕头了!”小伙子跪倒就拜。
“快起来!我可担待不起。你说你媳妇有救了是什么意思?”周小红问。
“我媳妇难产,送到医院,要交押金30元,我只有20元,交不齐押金人家不收。我到丈人家去借10元,补齐差额。老丈人怕还有别的花费,不放心,就多给了我10元,一共是了20元,再加上我原有的20元,总共是40元。这大热天来回跑,走到这里把我累坏了,见大柳树下阴凉,坐下来歇歇脚抽袋烟。哪知道从衣兜里掏烟荷包把钱包带了出来。抽完烟起身就走。到了卫生院要交钱了,才发现钱包丢了!你看我傻不傻?”
“什么30元20元的,把我叨叨糊涂了!别啰嗦了,救人要紧。还不快走!”
“大姐,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能不知道恩人的姓名!”
“我叫周小红。忘了吧,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那就谢谢啦!”小伙子飞身上车,骑出十几米,又回过头来大喊:“我叫石柱。石头的石,柱子的柱。我家住在东山石家村。”快得像一阵风,刹那间小伙子踪影不见了。
周小红笑了,想不到长得硬邦邦的像根石柱的小伙子名字就叫石柱,真的是名副其实。
一个月后,石柱骑着自行车找到周小红的家,送来一筐金帅苹果、一篮红皮鸡蛋。对周小红说:“大姐,救命恩人!谢谢你啦!我老婆生了一个男孩,我当爸爸了!”
吴德的赌瘾一天天大起来。赌赢了,和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很快就挥霍一空;赌输了,怪罪老婆是丧门星,非打即骂,全不在乎周小红的身体状况。有道是十赌九输,吴德总是输多赢少。年前,为了还赌债把院子里的两棵大楸树卖了。今春,趁周小红不在家,把周小红结婚的几件首饰、几件像样的衣服也拿去抵了赌债。
这天,吴德赌输了钱又喝醉了酒,夜深了才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一筐苹果、一篮鸡蛋。
“我问你要钱,你说没有。怎么买……买这些东西,就有钱?”周小红已经睡下,本不打算理他,闻着他满身酒气,怕他酗酒发疯,就披衣起床,解释道:
“上个月翠翠拾了40元钱,我等来失主还给了人家。这些东西是人家谢咱送来的。”
“什么?!拾了40元钱,又……又还……还给了人家!你疯了!你找死!”吴德怒不可遏,把周小红从被窝里拖出来,一阵拳打脚踢。已经怀孕两个月的周小红流产了。吴老太太被惊醒,看到儿子行凶儿媳流产,她顺手抄起一根擀面杖朝吴德打去,吴德不躲不闪。不是老太太不用力,是年高体弱没了力气。打到四五下时,吴德烦了,伸手夺过擀面杖,扔到床底下去了。吴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天爷呀!杀了这个畜牲吧!我造孽呀!怎么养了这么个畜牲!”周小红撑起身子安慰婆婆:“娘,娘,您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吴德喷着酒气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睡过去了。
第二天周小红提出要和吴德离婚。吴德从床底下拿出杀猪刀,抵在周小红的胸口上,瞪着血红的眼睛(经常喝酒熬夜所致)对周小红说:“你敢跟我离婚?你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周家全家!”周小红知道吴德干得出来,她屈服了。自己不怕死,娘和妹妹却是无辜的,不能跟着自己享福,也不该跟着自己送命啊!从此再也不敢提离婚二字。
周小红从崔芳家借来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当看到女主人公卧轨自杀时,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去死,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罪了。可是当她想到家里还有婆婆,娘家还有母亲和妹妹,膝下还有一对儿女翠翠和壮壮,老的老小的小,这些人都需要自己照料。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寻死的念头也只好打消了。
婚不敢离,死不敢死,周小红走投无路了。有道是:男人拒绝不了新欢,女人遗忘不了旧爱。周小红这时又想起了陈聪,想起了陈聪的英俊,想起了陈聪谦和,想起了月挂柳梢送荷包的那个黄昏,想起了花香浓郁农家院的那个夜晚。我的命是不是太苦了?为什么不能和心爱的人儿在一起,偏偏要受这个坏蛋的折磨?想着想着,泪水悄悄地顺着面颊往下流——周小红只是不情愿地把肉体给了丈夫吴德,灵魂深处深深爱着的依然还是陈聪。
1965年,翠翠和岳群上学了,二人是同班同学,放了学经常一起在崔芳家做家庭作业。这天,周小红见翠翠天快黑了还没回来,就来到崔芳家找翠翠。崔芳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树冠如盖,半个院子都是清荫。合欢树又叫马缨花,叶子纤细似羽,朝开夜合,花如绒球,美丽芬芳。崔芳挽起袖子正在树下杀鸡。一只火红色的大公鸡在崔芳手里挣扎,崔芳一手握住两个鸡翅膀,一手揪住火红的鸡冠,却腾不出手来动刀子。翠翠和岳群站得远远的,捂着耳朵看,不敢靠前。
“小红妹妹,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崔芳说。
“我胆子小,可不敢杀鸡!我帮你按着吧。”
周小红左手抓住两只鸡腿,右手握住两个鸡翅,背过脸去,闭上眼睛,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崔芳左手揪住鸡冠,把鸡头弯向后面,右手在突出的鸡脖上撕去一撮鸡毛,露出皮肤,用切菜刀割断鸡脖上的血管,鸡血汩汩地流出来注入地上的饭碗里。大公鸡痛苦地做垂死挣扎,猛力一蹬,周小红吓得“啊”的一声松了手,大公鸡呱呱呱地叫着飞上合欢树,又从树枝飞上了屋顶,溅了周小红一脸鸡血。周小红吓哭了,说:“崔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崔芳端来一脸盆水,叫周小红洗脸,笑着安慰道:“好了,别怕。是姐姐不好,吓着你了。”心想:真没见过这么胆小的,杀只鸡也能怕成这样。
周小红洗完脸领着翠翠回家去了。半小时后,大公鸡流尽了血,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转眼到了1966年的春天,清明前后,春光明媚,桃李争艳。这天晚上,吴德去了赌场。翠翠跟着奶奶睡,壮壮在他的小床上睡了。周小红去生产队分完工,回家锁好门,拿起一本杂志,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也沉沉睡去。白天干活累,夜里睡得死,直到一个人压到周小红身上,她才发觉进来人了。可是这人不像丈夫吴德。吴德沉重,此人轻飘,分量不对;吴德满口酒气,此人烟味浓重,气味也不对。
周小红奋力把那人推开,问道:“你是谁?”
“弟妹,我是李普。”借着微弱的星光,周小红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头儿光着身子跪在自己脚下。
“怎么进来的?”周小红睡前是把门反锁上的。
“是吴德教我来的,他把钥匙给了我。”李普指着桌子上的一串钥匙说:“不信你看。没有钥匙我也进不来。”
“他叫你来干什么?”
李普向前爬近一些,“弟妹,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吴德输了钱,欠下赌债还不上;再不还钱,人家就要剁了他的手。是我见他可怜,替他还了100元钱。吴德没有钱还我,叫你陪我睡一宿,双方扯平,他就不用还我钱了。”
“我不干!叫人把他的手剁了吧!”
李普压低声音说:“弟妹,别不好意思。大哥不出去说,别人也不知道。你快活一个晚上,又免去吴德100元的赌债。这么划算的事哪里去找?”李普说着又凑上前来想和周小红亲热,周小红乘其不备猛地飞起一脚,李普“啊”的一声滚到床下去了。
李普回到赌场,头上鼓起一个包,脸上擦破一块皮。
吴德上前问:“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没有得手?”
李普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媳妇说:叫-人-剁-了-你-的-手!”
自从吴德纵容李普强奸周小红未遂以后,周小红就再也不让吴德沾身。她说:“你把我抵了100元赌债,我还是你老婆吗?”
吴德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没有强迫周小红,再加上最近事忙,夜里多不在家,周小红倒是清闲了一些日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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