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白云如浴。乡野的苍穹比城市多了一份洁清与纯净,乡野的秋意更比城市来得透彻而明朗。正是晚稻成熟的季节,广袤的平畴远畈在晴曦的映照里笼着灿亮的金黄,习习的秋风掀起重重的稻浪,戴着斗笠的稻草人伫立稻浪中随风颔首。田野南面是错落有致的村庄,北面则是沓冈复岭的烟峦翠阜。放眼望去,依稀可辨几条蜿蜒曲折的山道。我们驱车穿过村庄窄窄的水泥路向北进发,村后一条笔直宽阔的土路贯穿两旁的稻田。帅哥要测量的其中一条渠道正伏卧在马路西侧一丘丘的稻田之间。此时的渠道早已干涸,整个坡岸一溜栽种着毛豆,一粒粒饱满的豆荚掩映在蔫而未枯的离披黄叶中。渠道的斜坡则丛生着细密的蒲苇和芭芒,随风左右摇曳着发出萧瑟的声响。
帅哥他们沿着渠道一路向西测过去了,我于是四下里游逛,闲看那些曾经熟悉而终变得陌生的乔木——那大路旁缀着黑色椭圆蒴果的乌桕树,那叶片呈红布绿的杜英,那叶片呈锯齿状、绿色苦楝子曾常被用作弹弓子的楝树,那生有乳球状红色果实、柔软的树叶常被捋下来用作猪饲料的楮树……年少那些不能再熟悉的物景,仿佛在暌隔多年后从故乡移植到了眼前,嫁接到了而今。还有垄沟边那不起眼的红梗的蒿草、刺苋,那田边的小蓬草、路边的牵牛花……还有好些依旧叫不上名的植物,仿佛均以一种久别重逢的方式,在这异地的乡野,安静地等着我的逐一认领,等着我——这个阔别家乡多年的故人,与当初那个年少的自己遇合。
稍后,我把车开回到来时村庄后的一块空地,锁好车门,寻村转疃又是一番闲逛。村里已鲜见一层的平房,几乎家家都是两至三层的小楼房。墙体成色各异,但屋顶均清一色的仿古朱瓦,有的人家还在屋脊上安置了喻示祥瑞的脊兽。农村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方向,如果紧挨着的前排人家盖的是三层楼,后排人家的房屋绝然不会是两层,因为那样既挡住了阳光,也无形中输了气场。每户人家楼房前都有个一人高的围墙砌筑起来的敞亮的院子,通常院门开着,院门外边均放了个半人高的绿色塑料翻盖垃圾桶。村里的水泥路因此干干净净,一片纸屑都见不到。当然,地面会偶尔飘几片落叶,这在城里会被当成垃圾清扫的落叶掉在乡村的地面却是一处美的景致。
村前有个半干涸的河塘,河塘那端栽着高大的樟树,还有开着灿亮黄色花朵的丝瓜藤架。河塘靠马路这端用木制护栏围着,西边这半是浅水,东边那半是淤泥。一只白鸭立在水中露出一截的斜木桩上,姿态优美神态傲然地侧身东望。另两只浮在西边浅水中的麻鸭似乎彼此相视了一会,便朝着那只白鸭游了过去。——在我此刻的构想里,这个村庄的这个河塘,正上演着三只鸭子的情感戏码。也许在鸭子的世界同样有着爱恨情仇,同样为这几近干涸的河塘殚思竭虑着它们生存的水源。
村里少有人走动,偶尔几个村民骑着三轮电动车飞快地钻进某个巷子。车上有的载着薯藤梗,有的载着不知哪弄来的枯柴。骑电动车的大都是年逾六旬的花甲之人,村里鲜见到年青男女和孩童。遇着村里一位老妇人,与她攀谈了几句。老妇人很热心地告诉我说,村里年轻人都往城里去了。村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驻扎城里的人赚了钱回乡盖的。村庄是他们的根,砌筑的楼房是他们锦衣昼行的见证。留守在村里的,大部分是上了年岁的老人,村里上学的孩子也逐年减少了。先前政府规定十公里范围内须设学校,有的村子甚至出现过两个老师教一个学生的情况。这个村庄的小学校,几年前还有两个老师和不到十个学生就读。但前年,有的毕业有的转学,学生没了,老师最后转调其他学校任教,学校就关了。我逛到那学校门口,校门口竖立的校牌赫然在目,那紧闭着的门锁却早已锈迹斑斑。
渐近晌午,阳光变得炎赫炽热。我将车驶离这个村庄,停在返城大马路旁的一个阴凉的巷口。——这个巷口与却才那个村庄相隔着一条不到百米的水泥路,却是另一个姓氏的村子了。水泥路两旁照例是黄澄澄的稻田,与返城大马路交相垂直。大马路沿途是成排笔立的杨树,偶掠过一下形影的鸟雀在上空语声嘲哳。我一边坐在驾驶室里等着这会不知测量到何处渠道的帅哥他们,一边打量着近旁这户人家的楼房。房屋一楼中间部分挑空,边上仅靠石柱支撑,东侧是半锁型结构,西侧挨着墙体整整齐齐地码着成捆的麻杆、枯枝和柴垛。大门口停着辆半旧的电动三轮车。——电动三轮车似乎是附近村民家里的标配。我有些奇怪这户人家主人是否不在家,大白天的竟至将门紧闭,难道农村现在竟和城里一样,白天也关门闭户?可一会那屋主人开了一侧门出来了。似乎忘了拿什么东西,这位看着年近七旬的老人又返身回屋。——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这道红漆的大门是这户人家的后门,或许是屋后正对了大马路,才将门楣开得那么高门框开得那么大。
老人再从后门出来时,与他闲聊了几句。他已七十多岁了,孩子都在城里,一个月难得回来一趟。老人还种了十亩田,都是请人机械化收割,没壮年那会那么累了。除去成本,每亩稻田每年能净收千元左右的利润。十亩田,一年的收成总共就万把块钱。——农村生活所谓的好转,主要靠进城谋生获得。这或许是村里见不到年轻人的根本缘由。农村微薄的收入,足以瓦解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们对诗意般田园生活向往的矫情。
老人叹了口气,说,农村生活,还是苦。说完,便骑上后院那辆电动三轮车赶去地里了。在晚稻收割的日子到来之前,瓜果蔬菜的地垄里还有大堆的繁杂琐事须奔波忙碌。
我驱车赶去接帅哥他们,午饭后,抵达附近另一村庄。帅哥他们去测另一处渠道。车子停在村公所门口阴凉处,我呆在那里听了一下午的幽幽鸟鸣,飒飒秋风,体尝着短暂的脱尘离缚之感,直至日薄崦嵫,灯火初明。村里的老人于晚饭后三三两两结伴出来散步。有位老人没有跟着他们,独自坐在路边一块石墩上,借着昏暗的路灯低头拿手机刷起了抖音。或许于这些村里的老人,晚间闲暇的此刻,才能真正感受到人生的虚静恬愉?
夜间有点沧凉,我又驱车赶去另一地点与帅哥他们会合。这个村庄或许不会再来,但倘有合适的机会,我知道自己仍会去邂逅那不同季候的乡野,体味生命的另一种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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