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湿的岭南来了秋天。目视落叶的人会想到飘零。假如飘零的秋叶是坠落着归乡,不免凄惨了点儿。花朵的零落则如谢幕,悲壮的仪式感,不妨称为断魂——香消玉损。它们来自泥土还是丛云?心安即吾乡。心安即一片花瓣,一枚落叶。苏轼安慰自己,其实是欺骗自己。被贬黄州,他在失望中看到希望,如大江东去,或梅花重绽枝头。那时苏轼四十五岁。绍圣元年谪居惠州,苏轼五十九岁了,失望中他看到绝望,看见了梅树的枯枝。绍圣二年(1095)深秋一个午后,苏轼眼望万木萧索的窗外,伤了情怀,思绪紊乱,无心外出赏景会友。王朝云在他身后,抬手拂去苏轼后背不可见的灰尘。每次外出,朝云都要前后左右绕他转几圈,掸掸领肩,抚平襟边,让苏轼干净清爽地离开家门。苏轼转身,握朝云的手在自己手里。一双温润的江南水乡的纤手。
“秋来伤怀,唱阙词吧……”
“花褪残红?”
“好。”好字从牙缝挤出。痔疮的疼痛让他吸溜冷气,苏轼因此忌食了一段时间酒肉。今天却想喝一杯。
陋室内,朝云点燃檀香,置酒一壶,调试琴弦时扭头瞧苏轼。他老了,看似颓废地老了。她胸口隐隐的痛。这次贬往惠州,到岭南瘴疠之地,再回中原恐真的无望了。苏轼开阁放伎,要为姬妾各安排个去处,只带幼子苏过一人同去,其余家人安置宜兴。患难之中,唯朝云一定要随侍苏轼南行。王夫人已过世,孤独的老翁饮食起居无女人照顾会是怎样的局面?朝云骆马回嘶的情义,朝云的亲人至情,让苏轼大为动容。王朝云把歌词在心里走一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琴弦拨弄处,朝云清清喉咙,却一个字唱不出来,泪水簌簌流下眼角,啜泣如临风花枝。
苏轼把盏闭目,谛听铮铮弦响,却无歌词唱出,睁眼见朝云低着头,泪如雨下,滴落古琴。苏轼忽生巨痛之感,心被钢针刺穿一般。杭州通判任上,苏轼正当风流韶光,钱塘少女王朝云十二岁入通判府邸,她的聪慧乖巧深得苏轼的浪漫心性,随侍二十余年来,朝云既是他朝夕相见的亲人,更是无可替代的红颜知己。今日端详,朝云虽依然如花绽放,青丝中却见了几根白发。人世沧桑镌刻苏轼心间,也爬上了朝云额头。他和朝云在杭州超山上手植的二十棵古梅该长大了吧?是否岁岁花开游人蝶来?苏轼记得朝云的笑声,像白云从树枝间滑落,泉水般清澈。假如那些欢笑触地开花,一定是繁花似锦的白梅。白梅,洁白的花瓣,玉雪为骨冰为魂,一年一年昭示死而复生的秘密。苏轼端详朝云,再端详内心的白梅,想起了黄州的“雪堂”。
初到黄州,苏轼寓居定慧院,寒夜难寐,春风岭的直脚梅不断浮现,那朵飘摇陨落的白花瓣落入了他的灵魂,自此,梅花不再是他吟咏寄怀的物,而是自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年后,积蓄几乎用尽,生活成为第一课题。虽然朝云隔三差五挑选便宜肥腻的猪肉,慢火煨炖,成了苏轼不舍的美味,但节省解决不了生存困境。幸好追随而来的老友马梦得颇具神通,从当地政府活动下五十余亩废弃的营地,辟作农场。苏轼周览农场,通盘计划,取名“东坡”,较低的湿地种植粳稻,平地种枣树和柑橘,贫瘠瓦砾地面植上桑树,买了一头耕牛,必要的农具,过起了他心目中的田园农桑生活。视界最好的地角他空了出来,想盖几间房屋,结束寄居。除马梦得,潘丙、郭遘、古耕道等新知伸手,帮苏轼实现了建房的黄州梦。元丰五年二月,五间房屋大雪纷飞中落成了。择一日,苏轼闭门谢客,将堂屋四壁画满了雪花,自书“东坡雪堂”榜于门上。一室雪花成为隐喻,飞舞着白梅的灵魂。
凝视泪落如雨的朝云,灵魂中的白梅突然有了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美丽形象。朝云便是他的一瓣梅花,一朵雪花,他一室的晶莹。心灵震颤了,苏轼走到朝云身旁,抚摸她的鬓角,替她擦拭泪水。好一会儿,朝云收住心神,止了眼泪,难为情地扭捏一下身子,抬眼望着苏轼,喃喃地说:“我唱不出来的,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句。”苏轼掩饰惆怅和悲伤,佯装大笑,说:“我正悲秋,你却伤起春天来了……”眼角却闪烁泪花。
第二年,绍圣三年六月下旬,天气酷热,朝云感染时疫,惠州缺医少药,回天乏力。七月初五,瘟疫夺去了朝云盛年的生命,终年三十四岁。至此,朝云陪伴了苏轼二十三年。苏轼老泪纵横。他灵魂中的白梅凋落,雪堂倒塌了。依朝云遗言,八月初三,葬朝云于丰湖东南湖滨松林中,山风吹来,松吟阵阵,仿佛在唱“花褪残红青杏小……”让人凄断。朝云冢上搭六如亭,苏轼手书楹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奔荒途中,要过大庾岭。过了大庾岭,就是岭南了。大庾岭上,有唐代张九龄开辟的山径,种植了梅树,设为关口,叫梅关。绍圣元年九月,梅关的梅花开了。苏轼和朝云并苏过千里风尘到达关口,时逢细雨,雾霭盈天,一家人冒雨赏梅。一棵古梅,许是年岁大了,开了半树白花,一半树枝枯萎。朝云看罢,拉住苏轼衣袖,轻言道:“这棵梅树好可怜。”苏轼捏紧朝云的手,沉吟半晌,说:“一起生活过的人永远不会过世。”
写于2019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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