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已经失眠半个多月了,每次临睡时,她的某根神经好像总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为啥这般紧张。公司里的事虽然繁杂,但她基本做到了当日事当日毕。家里的琐事也多,不说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自己从未有拖泥带水的习惯。——尽管许多时候,她是在一边手脚不停地收拾屋子一边数落着一旁低头玩手机的男人中度过的。为什么就睡不着呢?她翻了个身,暗自祈祷着,老天,快些让我进入梦乡吧!明晨要早起送孩子上学,还要赶去公司上班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终于睡着了。然而好像睡着没多久,就被一阵“嘤嘤”哭泣的女声吵醒了。醒来的瞬间,她在黑暗里本能地望向身边的女儿,孩子正酣睡着。她侧耳谛听,那哭泣声好像是墙那边传过来的。她看了看床头的手机,才午夜十二点半。
那哭泣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正当她以为那哭泣声会渐入尾声时,墙那边的女声开口说话了。她入住的这个小区,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筑的老旧房屋,墙体薄,隔音效果差,在这样阒静的夜晚,那说话的女声听起来分外清晰。
“呜呜呜……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成天不学好,就知道跟人打架闹事……我每天省吃俭用,操心工作还要操心你……呜呜呜……你说你对得起我含辛茹苦的养育吗?……”
她听出来那是一位充满愁怨的母亲向不成器的孩子的诉白。她只听见那位母亲的哭诉,却没听到那位母亲孩子的开口。她猜想,那定是个男孩子,男孩子多般调皮点。但显然,那个男孩不只是一般的调皮,他肯定在外惹祸了。
那边伴随着哭泣的低诉声还在继续:“呜呜呜……可恨你那没良心的爸爸狠心抛弃了我们两个。……呜呜呜……你也要懂点事,就算不为我,也要争口气,不要让你爸看笑话啊……”
她的心莫名地一紧,转头看看一旁酣睡的女儿,暗自庆幸着自己有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又想起睡在另一间卧室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平常在家有些懒散,下班回到家来常常就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辛苦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可是,谁让他是这个家庭的经济主力呢?他挣的钱是她两倍多,便意味着大部分的家务活得被她责无旁贷地包揽下来。要是没了这个男人,她一人不照样得里里外外照应吗?而况,这个男人还是爱女儿的。至于是否还爱自己,她不去考虑那个问题了。工资按时上交就成。多年的夫妻,不都是搭伙过日子吗?
墙那边的哭诉声渐渐弱下去,直至耳旁一片阒静。可是她的大脑分外地活跃。那女人的哭泣声总在脑子里回荡,以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耳鸣。想着明天得早起,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入睡。
她终于沉沉地睡去。清晨睡意正浓的时候被一阵催命似的闹铃吵醒。男人上班终归是积极的,比她还先五分钟起床,这也避免了两人共占一个洗漱台。她也麻利地起床。为了哄还是刚入学的女儿起床,她把时间故意说快五分钟。在孩子终于起床穿衣的这段时间,她匆匆奔下楼去买早点——男人的不用她买了,她也不知他每天早餐吃的什么,他洗漱完也匆匆下楼,骑着他的那辆破旧电动车一溜烟跑了。她经常和他一前一后下楼,两人都急匆匆的,看架势不知情的还以为一个在追赶另一个。他上班的地点比她远得多。买早点、顺道着买菜的任务都是她包了。为了抢时间,她买菜都很少还价,而每次的早点,她和孩子都吃得狼吞虎咽。
她和孩子吃过早餐一起出单元楼的时候,正巧旁边那个单元楼走出来一对母子。那女人比自己略大几岁,那男孩比自己女儿也略大几岁,好像都没上初中的样子。她不由地便想起昨晚半夜哭泣的那位母亲和那个始终没出声的孩子。她不能确定是否就是眼前这对。但她能猜想昨晚哭泣的那女人,日常里一定照面过的。可会是谁呢?
这个短暂的思绪在那对母子消失在视线后也即刻消失在她的脑海。忙碌的一天在匆忙里开始,又终于在紧张里结束。傍晚她在疲累里接孩子放学,然后回家赶做晚饭。男人几乎每晚卡准了饭点时间回来。按部就班的一天工作和家务结束,一家人象征性地看了不过十来分钟的电视,她只想早点上床休息。
这晚她入睡很早。她把孩子哄上床也即刻跟着入睡。然而半夜时分她又无故醒来——或许是被又一阵嘤嘤的哭泣声给吵醒来的。她以为又是昨晚那位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心里忽而对那位不能确定其人的母亲有点轻视起来——儿子不成器难道成夜的哭诉就能解决问题?
可是接下来那哭泣女子传来的轻微的怨责声让她意识到,今晚哭泣的这位并非昨晚的那位。她侧耳去听,那声音仿佛在墙那边,可又好像是从楼上传来的。过了有几秒,她已基本判定,声音的确是从隔着天花板的楼上传来的。而接下来她隐约听到的一番男女对话更加剧了她的判断。
“呜呜呜……我们还是离婚吧……”是那女的声音。
“这才结婚半年,你开什么玩笑……”是那男的带着愤懑的声音。
楼上那位半年前结的婚。她常在那窄窄的楼道里与那对夫妇碰面。他们刚结婚时那足足一个来月,几乎还没到半夜她便听得楼上的床板发出的“吱呀”声响。可就因为他们曾抓过一把喜糖给她孩子,她便在心里谅解了他们的纵欲。——可,那女子怎么提起离婚来了?
她的好奇心被楼上隐约的对话牵引,睡意也顷刻间完全消失。
“呜呜呜……我受不了你……经常要,还这么粗鲁,跟强暴有什么区别……”
“你胡说八道什么?难道我不是你老公……”
她躺在床上听着简直要笑出来,心想着毕竟年轻人,彼此都这么在意性爱的感受。她跟她男人结婚都八九年了,她不记得自己有过几回真正的床笫之欢。越到近几年,她越发觉得那点事有没有于她都一样。有时他要就麻木地配合一下,有时她烦就直接拒绝。——好像只有这件羞于启齿的事,她才偶尔占据着给或不给的主动权。
楼上终于没有了声息。她的倦意也跟着来袭。次日清晨,吃过早餐,她带着女儿匆匆下楼时,看见了楼上那对新婚半年的夫妇也并肩下楼。他们跟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想起昨晚不小心听到的他们的对话,她略觉尴尬。可是眼前他们一副恩爱的样子,昨晚谈话的场景好像不过只是她的一场幻听。
又是循规蹈矩匆忙紧张的一天过去了。这天晚上入睡后,她暗自祈祷着一定要睡个安稳觉。——可是生活的安排总充满了戏剧性——是的,如果那不堪的场景没有在自己生命里发生,就不足以构成悲剧。——这晚她压根没睡着,她一直睁着眼在望着四周的黑暗。无眠令她在这个半夜又听见对面楼栋的某个屋里传来急促的呼喊声:“儿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这回是个老妇人的声音。接下来那老妇人呼天抢地的哭号令她心惊胆落。她猜想是不是那老妇人的儿子心脏病突发。接着是那户人家里其他人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说话声。声音变得嘈杂,她听不清。不久她听到一阵急促的下楼的声音。她的心揪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里摸索到卧房的阳台上去看。
屋外满是迷蒙的夜色,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建筑楼顶部的夜空。朦胧的月色令一切变得失真。她的脑子嗡嗡涨涨。她开始怀疑连着这些天晚上听到的一切是否全是自己的幻听。
次日清晨,她在昏昏沉沉好容易睡着几小时后又于急促的闹铃声中醒来,按部就班开始一天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晚上发生的故事,也无人在意晚上发生的故事。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其实月亮底下的故事在匆匆奔流的生活里同样了无新意。
原载 美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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