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情景,至今還頻頻入夢。馬先生鼓勵我們:時名易取,後世難欺。可見做學問而有小成,談何容易。當年畢業,先生贈詩《懷川賢契學成西歸,口占送別》「楓落吳江冷,天寒夢澤深。送君無限意,珍重歲寒心」。往事雖歷歷如在目前,不似雪泥鴻爪,我輩卻轉眼都成老翁,到了多看看晚霞滿天的時光,夫復何言。
我近日卻收到懷川兄書稿《屈原在蒙芻議》,該書即將由臺灣花木蘭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囑我為序。我先要說的是,懷川與我同年,古稀過半,猶有學術追求而筆耕不輟,頗有點「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有點令我佩服。
其書分《屈原真相淺探》與《在蒙飛卿別傳》上下兩篇。最初,溫庭筠研究,是懷川兄碩士畢業論文,畢業後又發表多篇考訂溫庭筠的文章,並在出國後,用英語撰寫了溫庭筠研究的專著,十多年前已在美國出版。這次的書稿,是他四十年來溫庭筠研究集大成之作。他潛心苦讀溫氏詩文,爬羅剔抉、旁搜遠紹,並與新舊唐書、諸多史籍相比照、去偽存真、決疑辨誤,考訂出兩《唐書》溫本傳謬誤所在,撥開疑雲、洗去污名,還原出一個真實的溫庭筠;並對著名的《菩薩蠻》十四首,也結合前人論述,揭示出軟香濃艷辭章後的深沉寄託。說他在溫氏詩詞文研究中自樹高標,當非溢美。當年同窗曾共談讀書心得,他說經常見有些前代注家,於所能解處大作文章,於不解處悄悄帶過,好像不值得說一樣;而為之大笑。他的溫氏研究,一反此種文風,對屈原在蒙芻議很多難解字眼問題,不揭開不罷休。如他自己所言,「溫詩文中確有一些特殊用語如『祀親和氏璧,香近博山爐』『衡軛相逢』『牽軫』等,或字面簡單,令人反而不知應如何求解;或藏深意,卻又求解不成。」看了他的解之後,也不得不服,往往非一般工具書中能得,好多是他多方思考、找到書證才下結論的。這種追根究底式的固執,有時太鑽牛角尖了,是他為學的優點,也是缺點。
至於本書的屈原研究,則可視為「屈原否定論」的最新力作,必將引起楚辭學界的巨大論爭。早在二○○五年,他就在《江漢論壇》上發表《韓眾考疑》,以屈原《遠遊》篇中出現的秦時方士韓眾之名,作為否定《遠遊》為楚臣屈原所作的證據。前人如清人胡濬源、吳汝綸、近人陸侃如,雖對《遠遊》為屈原所作質疑,但不如他論述和證明得更為全面周詳。這種對《遠遊》一個人名之邃密的研究,不但使他找到了更多證據,而且導致他發現了現存結集最早的東漢王逸《楚辭章句》的重大疑點。況不僅是王逸,漢代文人如東方朔、班彪班固父子、揚雄等對於屈原都有著兩重性態度。一是大量贊美揄揚,是他所謂「一般態度」也。但在這同時,又常常言外有音,影射乃至質疑屈原及屈賦二十五篇,是所謂「特殊態度」。下面擇其要端,列舉出一部分例子。其一,東方朔的《七諫》說屈原竟然是「言語訥澀兮,又無強輔,淺智褊能兮,聞見又寡。」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所描述的「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者判若二人,令人不得不懷疑他另有所指。一旦從《楚辭》本文找到解釋,則令人愕然。其二,班固《漢書.地理志》中「壽春」條。《地理志》應是記述經濟地理有關消息。《史記·食貨志》中「壽春」條,就是範本。為什麼班固打破常軌,插入一段對楚辭發生發展演化的議論?其結語「其失巧而寡信」雖也是脫胎於《史記》的「巧說少信」,但直承一段對楚辭的議論,而壽春又是淮南王劉安的封地,結論是不是真如文中所暗示的是《楚辭》有關記事的寡信,作者另有其人?其三,班固《漢書·揚雄傳》,「(揚雄)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能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揚雄口吻極怪。按照常理,把屈原與司馬相如這樣相比,二人應是同時代之人。是不是在暗示楚辭作者是與司馬相如同為漢代人,而非戰國時人?凡此種種,確實令人生疑。
但最顯明彰著的疑點還是在王逸《楚辭章句》。此書是現存最早的楚辭結集,王逸的評述和注釋在楚辭研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此書中,王逸用篤學深思,抉疑發微主要篇幅來稱揚頌美屈原,然而又有許多注釋非常怪異。再如《遠遊》中「微霜降而下淪兮」,注曰「淪者,喻上用法之深刻也。」按《史記》本傳所載,屈原雖被疏,但懷王、頃襄王並沒有對他嚴加懲罰。所謂「用法刻深」簡直言之過甚。最難以理解的是王逸對宋玉《九辯》所作疏解。其中有不少對於秋季自然景物的描述,王逸卻避開自然景物,似乎任意興感,另作解釋。這當然是他的自由,但我們要不要相信他?如「秋既先戒以白露兮」,注曰「君不弘德而嚴令也。」「冬又申之以嚴霜」注曰「刑罰刻峻而重深也。」「霜露慘凄而交下兮,」注曰「君政嚴急,刑罰峻也。」「霰雪粉糅其增加兮,」注曰「威怒益盛,刑酷烈也。」下一句「乃知遭命亡將至。」注曰「卒遇誅戳,身顛沛也。」為什麼王逸再三再四把對秋季景物的描述注解成君王失德、對臣下使用嚴刑峻法,甚至誅戮?而這些刑罰與《屈賈列傳》中的屈原遭遇全不相屬,應是所指另有其人,這是疑點之一。有些傷懷之辭,注解更令人驚悚。「何所憂之多方,」注曰「內念君父及兄弟也。」「竊悼後之危敗,」注曰「子孫失嗣,失社稷也。」屈原還有君父、兄弟、子嗣,聞所未聞,不僅自己身受誅戮,還要累及父親、兄弟、子孫後代,還要失去社稷,這還是《屈賈列傳》中的屈原嗎?這是疑點之二。懷川確認以上文字與淮南王劉安及其子蓼太子絲絲入扣。再者屈原到底是老者還是幼者?文中「恨其失時而無當。」注曰「不值聖王,而年老也。」下面「恐余壽之弗將。」注曰「恨我性命之不長也。」
與年老同一意義。但緊接的下一句「悼余生之不時兮,」注釋竟是「傷己幼少,後三王也。」不讀注釋,文義明白曉暢,不過是楚辭中常見的嘆老嗟卑、生不逢時。讀了注釋,反倒糊塗了,屈原到底是不是老人?這是疑點之三。
王逸注得如此蹊蹺,是不是暗示另有深意,難怪懷川兄認為「屈原」不止一人。能找出以上諸多疑點,確是目光如炬,心細如髮,對開拓研究的深度具有重要意義。也許正因《九辯》中這些注釋政治性的怪異,所以從朱熹《楚辭集注》起,後人直至今人注楚辭,都對它們棄而不用。是他們察覺蹊蹺而不肯說,還是覺得不值得說?懷川則不但要說,而且要說到底。
但他本文的中心內容,尤其是他特別提出的王逸之注釋文字和他對王逸文字的解釋,究竟對不對,恐怕就大有問題了。至少需要極端謹慎的精細嚴格史料和詩料證明,才有可能令人接受。他在這個中心問題沒有徹底證明之前,就開始做「卸載」工作,也太早了。不過懷川兄探幽發微,自立新說,其論點論據好像挺逼人;我雖不敢苟同,眼下也提不出有力駁斥,畢竟關係太屈原在蒙芻議重大了。我以為他推導出了以下可疑論斷。
一,淮南王劉安之子蓼太子在《離騷》創作中占了主要成分,劉安甚或別人之作或纏夾其中,則是後來編輯的作用。理由之一是《離騷》首段自述家世,「朕皇考曰伯庸。」引王引之《經傳釋詞》,「庸,猶何也,安也,詎也。」可以用「安」代「庸」,則伯庸是長子劉安,這個「朕」是劉安之子。
理由之二,引《漢書.伍被傳》,「(淮南)王曰夫蓼太子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為漢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所以排除劉安另一子。理由之三,東方朔《七諫》開端「平生於國兮,長於原野。」王逸注曰「言屈原少生於楚國,與王同朝,長大(也可在此斷句加逗號)見遠棄於山野,傷有始而無終也。」注釋雖冠名屈原,但「與君同朝」又無列傳提及,而更像比武帝略長幾歲的蓼太子。王逸《九辯》中怪異的注疏正與劉安蓼太子被誅滅國的史實相吻合。
二,負載「屈原」之大名者並非一活的個人,而是以蓼太子為代表的一群「淮屠」枉死者。理由之一,是《九辯》中劉安面臨滅門之禍時的發聲,出人意表地出現了兩個「屈原」。理由之二是《離騷》首段「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作者怎會棄而不用其父親授之名(正則)字(靈均),另叫什麼平、原?故《史記·屈賈列傳》的屈原名字,恐是生造出來的。理由之三,《七諫》,「平生於國兮,長於原野」,只提「平」字,不提「原」字,也可見事出可疑。如原文是「原長於野」,更大有異趣。尤研究「卒見棄於原野」諸句,王逸注曰「終棄我於原野而不還也。」詞義重複拖沓,連文帶注,「棄原野」反覆出現,意在引導讀者去讀《國殤》,並從中找出它的原意:「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當是以原野來強調嚴殺盡,暗指劉安父子被滅門,牽連而死者數萬人這一史實。而「平原忽兮」帶出的名平而字原二字,分明是血腥死亡的一大群人陳屍平原;理由之四,屈原名下的屈賦二十五篇,也主要是劉安門下文人集團所作。又,除前引宋玉《九辯》中注釋時所引顯示屈原時而老時而少外,東方朔《七諫》之注釋中有完全相同的情況。從《九章.惜往日》、《九章.抽思》之內容都可看出劉安父子身死國滅後牽連之眾,含冤受辱之切。
自晚清經學大師廖平對楚辭全面發難以來,胡適、何天行、朱東潤等不少前輩學人對楚辭都有質疑。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學者也加入了這個行列。據近年出版的《歐美楚辭學論文集》一書,歐美也有學者掌握資料,質篤學深思,抉疑發微疑楚辭。這些論說因而得名「屈原否定論」。懷川提出的諸項推論,雖有的與前輩學人相合,如《離騷》出自淮南王、史上並無屈原其人、《史記·屈賈列傳》非太史公作、楚辭為漢人所作等;但他則是自闢蹊徑、獨倡新論,很像頗有邏輯地展開了他的論證。如《離騷》的作者(蓼太子為主)、屈原名字的來源、屈原自沉的考證、漢代文人對屈原的雙重態度等。他切入的角度、論證的根據及主要材料,班氏父子之外,則竟然多是來自王逸《楚辭章句》本身。
筆者不學,耳目所及,這與「屈原否定論」的前輩學人們並無關連。
如何理解和評價他的諸多疑點,他的推論是否能夠成立、是否有足夠的史料支撐、阜陽出土楚辭殘簡是否能否定他的推論,這真是關係中國文學史的大問題。完全可以逆料,楚辭界的問罪之師、詰難之文、或論爭之詞、乃至贊同之議,必將隨本書之問世接踵而至。懷川自以為,其文至少可從反面促進《楚辭》研究,所以急切期待學術界的各種批評。他既準備向更有力的論證、向真理投降;也表示基本觀點必須堅持,總是要修正和豐富學術界對楚辭的認識。八十年代中國楚辭學界對「屈原否定論」的討論促進了楚辭研究的長足發展,這次即將到來的紛紜論爭也必然會促使楚辭研究向縱深滲透,而打破大一統式的讚歌大合唱。懷川兄恐也將在研究探索楚辭的路上留下一個鮮明的腳印。
2022年2月22日,寫於悉尼守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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