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雀,就是麻雀,我们老家下新建区俗称家雀,上新建区也有的称之为禾雀。麻雀的俗名有很多,“家雀”与“禾雀”算是比较好听的,故乡人有的还称之为“奸雀”。一种挺可爱的鸟被编派上这样不雅的称呼,委实是人类对家雀的过分轻贱了。
在万物灵长的人眼中,从来都是信奉“物以稀为贵”的。而数量庞大、繁殖能力强盛的家雀似乎永远与珍稀鸟类沾不上边。记得年少时的故乡,目之所及的禾场上,大路旁,屋檐下……随时都可能见到家雀的影子。家雀是留鸟,一年四季都守在村里,与人伴生。也许是与人太靠近,无形中被人忽略了凌空颉颃翱翔的那份神秘与灵韵,家雀注定不可能获得可自由出入人家堂前的燕子那样的尊贵。而家雀遭人类轻贱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它们居然争夺人们辛苦劳动收获而来赖以生存的谷物粮食吧。
记得年少时有太阳的日子,家里常常会在庭院前翻晒稻谷,摊开来的稻谷便会引得附近的家雀飞来啄食。家雀是机智而胆大的鸟,它们总是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飞来,直等到人前来驱赶才拍拍翅膀呼啦一下飞走。而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瞅准了时机重新飞回来。就因为喜食谷物的这个习性,在某段物质匮乏的特殊时期,这类兼捕捉害虫的鸟曾遭到全国几乎所有城市、乡村男女老幼的大肆捕抓与残戮——上树掏窝,弹弓击射,敲锣惊吓,燃爆轰炸……人们用尽各种方式将之赶尽杀绝。也许自古洎今,再不会有一种鸟类的命运如家雀这般,经受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规模历史巨浪了。
我其实一直都不怎么讨厌家雀的,记得年少坐在庭院前,遵照祖母的吩咐看守晒在地上的稻谷时,对停落下来啄食的麻雀并不怎么用力驱赶,偶尔还会静静地观察家雀双足跳跃着啄食的样子。家雀有着圆圆的脑袋,像小黑豆似的圆圆的眼睛,怎么看都觉那是一种可爱的小鸟。也许它麻褐色的羽毛不如翠鸟那般鲜艳,但自有一种纯然的素朴;也许它唧喳的鸣叫不如夜莺那般婉转,但自有一种天然的音籁。
长大后寓居在城里,终日满耳是闹市的各种喧杂与聒噪,很少聆听到鸟的鸣声了。记得不几年前的一个秋季,有段时间每天清晨,我都被窗外一阵爽脆的鸟鸣声吵醒。鸣声是那样切近,引我某天忍不住早早起床推窗,却见是一只家雀正立在窗沿上,和我相隔着不过一尺的距离,我怀疑伸手就能捉住它。它似乎并不急于离开,也并不怕我,依然只是立着不停鸣叫,仿佛那鸣声是专为我准备的。待我欲再靠近时,它才终于飞远了。
之后我让窗户就那样兀自敞开着,却未料那家雀居然于第二天、第三天的清晨仍飞到窗边来。这两回它都停落在敞开着的窗户上方的一角,朝着屋内我这边的方向不停地欢鸣。那小巧而玲珑的样子让我顿生无限爱怜——那刻,我竟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家雀的欢鸣更好听的鸟声了!倏忽间,我的记忆也穿越山障水阻被它引领到了年少的故乡。——只惜,尽管家雀在故乡是那么随处可见,我年少记忆中保持最鲜明的,却仅是它们在晒谷场上偶尔跳跃着飞快啄食的情景。故乡的家雀,曾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我不知道眼前这只停落在窗上与我如此近距离的家雀,这样不停地欢鸣是为什么?它是为我欢鸣吗?据说家雀的记忆力惊人,如果你曾救助过家雀,多年后它还会记得,并对救助过它的人持续长时间表现出某种亲近。我是没有过救助家雀的经历的——难道是由于它们曾在我家庭院前啄食稻谷偶然没有遭遇我的驱赶,而对我欢鸣以示感恩?可自我的年少至今,离开故乡已几十载,而一只家雀的寿命最长不过十年,在这熙攘嘈杂的闹市,我如何还能见到年少家雀的影子!或许,这小小的家雀原能识别人心,竟知我本不厌烦这类鸟儿?——也许,一切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它只不过偶然飞到了我的窗沿边,偶然一场与我无关的欢鸣——几天后终于不见它再来了!
就在同一年深秋,我再次见到了家雀,当然不会是那只——也许那只也在其间,不是一只两只,是许许多多,就在我寓居的这座城市,距离我住所不足两分钟步程的大学校园家属区西门口附近。西门口的马路两边是成排的常绿香樟树。那段时间,我每天傍晚都要站在香樟树下等女儿放学归来。深秋里的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没有一丝衰飒的颓景。那些留守在城里的家雀成排地双足立在电线上,说像音乐里的五线谱并不完全恰当的——那是数量稀疏才能产生的感觉,而这电线上的家雀分明一只接着一只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地紧靠在了一起。
那天傍晚,我有幸目睹了一场极为壮观的场景。起初,我站在香樟树下,满耳传来家雀的嘈杂唧喳声,继而这声音愈来愈大,仿佛要盖过了尘世的所有喧响。抬头看时,我一时惊住了。竟是成百上千只的家雀,在头顶的上空飞翔盘旋!黑压压、密麻麻的一大片,数量之庞大,仿佛要遮翳了城市的半个天空。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家雀不停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它们唧唧喳喳地叫着,在香樟树的上空不停地颉颃盘桓。粗看去,那密不间隙的家雀群仿佛一朵压城而来的硕大乌云,让人错以为即刻山雨欲来;又仿佛天空里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场布兵的排练演习,那在逐渐暗淡的天空里显出的玄色阵列是那么磅礴恢宏,雄伟壮丽。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留鸟是不是都麇集在了这里,选择了这香樟树的枝头作为它们过冬的栖息地。这家雀归巢的壮观场景持续了有数分钟,然后它们陆陆续续钻进了密密匝匝的香樟树的枝叶里。仿佛只在霎时,不见了踪影,也消失了叫声。我仰头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在那繁茂的枝叶里搜寻,竟连一只家雀的影子也不见,仿佛它们竟与那香樟枝叶融为了一体;又仿佛刚才所见,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那样的家雀归巢场景不久一段时间我还见着了一两回。之后几年来再没见着那样的场景了。据说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栖息地,家雀在零度的气温下只能存活十五小时左右。我不知道那数量庞大的家雀,在这座城市以啄食何物为生,挨到来春它们又能成活多少?这座城市能给留鸟栖息的空间越来越少了。而今,我已见不到那些家雀了——我不敢设想,为了生存,有一天那些家雀是否会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性而被迫迁徙,变成找不到归宿的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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