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
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
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
今年复东徙,旧馆聊一憩。
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
长江在北户,雪浪舞吾砌。
青山满墙头,䰀鬌几云髻。
虽惭《抱朴子》,金鼎陋蝉蜕。
犹贤柳柳州,庙俎荐丹荔。
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
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诗句满怀欣喜,在水东,能看到明丽的夕阳,在水西,则可以体味春雨如酥洗面不冷的感觉。有缘就住,无缘就迁。“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这是要盖房子了,有了固定的住处就可以终老此处。贬谪中的苏东坡不是当教授的梁实秋,他不会生出因为盖房子而带来的烦恼。这是一种达观,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这首五言古诗,诗题《迁居》,诗前有一详细的“引”(苏轼为避祖父讳,诗文之序一律写成“引”),“引”是这样写的:“吾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居合江楼。是月十八日,迁于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复迁于合江楼。三年四月二十日,复归于嘉祐寺。时方卜筑白鹤峰之上,新居成,庶几其少安乎?”元祐八年秋天,哲宗的奶奶高太后驾崩,哲宗开始亲政。次年二月,高太后入土,遂下令以“绍述”(继承)神宗成法为名,实施元丰新法,自此“国是遂变矣”,三月,在朝中任门下侍郎的苏辙被贬英州,四月改元绍圣,罢旧党宰相范纯仁、吕大防等,起用章惇、曾布等新党,四月贬谪的厄运临到了知定州的苏轼,这一年苏轼五十九岁了。
从料峭的春天到萧条的深秋,从北国定州到岭南惠州,苏轼的贬谪苦途整整走了三个季节,十月二日到达惠州,当时的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与已故的黄州知州徐大受(字君猷)是好友,当年苏轼贬黄州,曾得徐知州多方关照,朋友的朋友很容易结成朋友,詹知州与苏轼一见投契,特意安排其入住合江楼。合江楼原是三司行衙中皇华馆内的一座江楼。皇华馆是朝廷官员的驿馆。皇华之名盖取于诗经“皇皇者华”之意,相当于现代的高级干部招待所或高级宾馆。《惠州西湖志》卷五记载:“合江楼,在府城东北,当东西二江合流处。宋苏轼尝寓此。《府志》城上楼也。南宋时圮。”可这里毕竟是高级宾馆,绝非谪官可以久居,十月十八日,苏轼搬进了与合江楼隔江的嘉祐寺。在嘉祐寺住了一年多一点时间,又搬回到合江楼,在合江楼住了一年多再次搬回嘉祐寺,这番折腾听起来就够麻烦的,这其中涉及一个人物:程之才,并有一番特殊原由。
程之才是苏轼的表哥兼姐夫。苏轼的母亲是程之才的姑姑,苏轼的姐姐嫁给了程之才,不得公婆喜欢,受虐而死,苏程两家自此断交,时间从仁宗皇祐五年(1053)直到哲宗绍圣二年(1095),时间长达四十二年之久。这期间,程之才和苏轼都在仁宗嘉祐年间中进士,虽同朝为官,却形同陌路,不相往来。在政治态度上,苏轼属旧党,程之才属新党。宋朝立国,既遵循不杀士,这是知识人少有的不怕掉脑袋的时代,但是,此时当权者章惇因为苏辙曾在元祐年间深文周纳弹劾过他,而苏轼不出意外地站在弟弟的一边,因此与苏轼兄弟结下深深梁子,自己一旦大权在握,便生出借刀杀人之心,起用程之才做广南路提刑,也就是戏曲里常有的“巡按”,而惠州就属于广南路提刑的管辖范围,对苏轼了如指掌的前好友章惇意图很明白,假与苏家积怨颇深的程之才之手整治甚至残害苏轼,这一点黄庭坚看得很透彻,他写诗言道“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诗中“时宰”即指章惇。绍圣二年正月,程之才到广州上任,苏轼惴惴不安,托朋友程乡县令侯晋叔向程之才代为致意,得到答复后,苏轼给程之才写去一封短信,表示“知车骑不久东按,倘或一见,慰甚可量。”后接苏辙信,说程之才对苏家心中没有芥蒂,苏轼随即写了第二封稍长一点的信,内中表示“昔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今吾老兄弟,不相从四十二年矣,念此,令人凄断。”终于年过耳顺的两个表兄弟在惠州见了面,身份虽然天壤之别,亲情却打破了界限,章惇借刀杀人之计消弭于割不断的亲情之中,苏轼接表兄之光又从嘉祐寺搬回了合江楼,直到绍圣三年正月程之才离任,苏轼不得不重回嘉祐寺居住,也就在此时,苏轼动了盖房子的念头,他在给程之才的心中写道:“兄去此后,恐寓行衢,亦非久安之计,意欲结茅水东山上……”很快就在白鹤峰头觅得一块闲地,开始了造屋大计。五古《迁居》就写在造屋工程进行中,这首诗澄明透彻,达观超脱,于虚无中透着坚守,于通达中透着悲怆。
苏轼一生三次贬谪,分别是黄州、惠州和儋州,他在三地都写下了“迁居”诗,另外两首分别写于元丰三年(1080)的黄州和绍圣五年的儋州,抄录如下:
迁居临皋亭
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
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
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
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
岂无佳山水,借眼风雨过。
归田不待老,勇决凡几个。
幸兹废弃馀,疲马解鞍驮。
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
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
澹然无忧乐,苦语不成些。
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
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
跫然已可喜,况闻弦诵音。
儿声自圆美,谁家两青衿。
且欣集齐咻,未敢笑越吟。
九龄起韶石,姜子家日南。
吾道无南北,安知不生今。
海阔尚挂斗,天高欲横参。
荆榛短墙缺,灯火破屋深。
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斟。
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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