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没的快。秋天的下午比夏天的短促。差一刻五点,贺晓东牧师又往群里推送信息:原定的五点半改为六点半动身,来得及的继续报名。訾佳莹姊妹举了手,她正为五点半这个尴尬时刻着急,推后一小时,便能了结当天工作,赶上和诗班一同前往。钱一鸣头一个到教堂,刚过五点便呼吁:“不要等到跟前了才来,万一又有变动。”此时的夏雪,身背装吉他的大包,一圈又一圈围绕自己的车子发急。她请了半小时假,提前回家拿吉他和服装,到车前不免傻眼,一辆车的车身不偏不倚顶住她的车屁股,车被固定停车位动弹不得。夏雪从莫名停车的前档取来车主电话,左打右打无人接听,时间很快消磨过去,转眼过了五点半,手机被打出汗水。
急急往教堂赶的赵永泉牧师,此刻还在路上。一大早,他出发青州某地,一天赞美、证道后,下午返高密教会,晚上参加县域西南边陲村庄逄戈庄堂会的献堂证道。更重要的,他还是司机,要驾中巴把青年诗班运送至逄戈庄。来回青州五个多小时,一天下来,赵牧师略感疲惫。他扶方向盘把胳膊撑直,挤挤两肩,赶走瞌睡和困乏,然而时间上,无论怎么赶,原定的五点半肯定不行了,他通知贺牧师自己延后一小时到。
教堂顶楼大钟敲六响前,晚霞初染浅黛,只地平线上一汪金光,描出浓亮。又见贺牧师发来消息:赵牧师回来了,集合。人仿佛一下齐了,夏雪背她的吉他匆匆到了办公室,訾佳莹也在夷安大道某个公交站点等候。赵牧师喘口气,发动车子,路边拾上訾佳莹,一车十几人径直朝三十公里外的逄戈庄开去,天空用靛青的幕布替换了浅黛,地平线缝合了那抹金色,暮色四合,而神的路径滴下脂油。
高密基督教会青年诗班一行赶到逄戈庄正入夜时分。村内路杆灯亮起来。南北主干道各家门前坐三俩晚饭后纳凉消遣的村民。秋天的小花开在院落大门两旁,忽闪各自的颜色。新收的豆秸摊放路崖,尚未脱粒,枝头豆叶还鲜绿。过东西主路再北行约五十多米接近村北首,聚会堂点在路东胡同内,第二家红瓦门楼便是,南屋两间与门楼相连,小院铺水泥,夜风回旋院中,干净清爽。院北正房坐南朝北三开间,灯光亮如白昼,高高低低坐老少百余人,个个过节般互致问候,笑逐颜开——这是他们的基督堂,神的殿,大家今晚聚这里献堂赞美。
基督堂为逄戈庄堂会新近购置,室内铺白面地砖,墙壁亦刷为乳白,四壁承重立柱装壁灯,带花纹的铝塑吊顶下垂节能灯泡和吊扇,朴素简洁。西首设证道台,墙壁立十字架,写红字“以马内利”,与东山墙的“归耶和华为圣”对应。证道台下铺红地毯,尺寸约学校讲台大小,人们手捧《圣经》,面西而坐,今晚以及将来,都是赞美的舞台,也是分别为圣的殿堂。
舞台上唱诗的男孩女孩,年龄均二十来岁,钱一鸣、程克翔领诗,夏雪站后排弹唱,刘世敏旁边司琴,张维强居后敲箱鼓,柴世冶、刘旭东、訾佳莹、赵智宇等跟唱,赞美诗一曲接一曲,心间荡漾甜蜜眼睛却难免酸涩,泪珠儿滑出眼角,与脸颊、脖颈的汗水汇去一处,让我这拍照的眼前也模糊一片。此情此景,钱一鸣仿佛目睹幼年的自己在老家安徽灵璧礼拜的情景,也是类似的瓦屋,大小差不多的场所,有时候跟着外婆,有时候被母亲牵着,台下上仰小脸,好奇地盯着唱诗的叔叔阿姨,每每唱到动人处,总是眼泪婆娑,拭个没完,一只大手便伸来,抚摸她的脑壳。那时候她不甚明了,自己的一切早已交给了神掌管。
钱一鸣1993年春天出生,2010年受洗归主。受洗前,她依稀记得妈妈告诉她出生十个月左右,闹痢疾止不住,去医院打针,孩太小,头上找不到位置了,再从脚上打,最后一双脚也没法下针了,躺在病床一边输液一边拉肚子,眼看着仅一息尚存。妈妈急坏了,落泪如点豆,茶饭不思,人迅速消瘦,但无计可施。外婆找来家里,领妈妈抱一鸣去到教会,牧师为一鸣祷告,外婆也祷告不止。妈妈在旁,看着牧师,望望十字架,心想若女儿病好了便信主。说来凑巧,此后一鸣真的好起来,迅速康复,妈妈受洗信了主。高中毕业上大学前,妈妈把一鸣送到教会,牧师为她施了受洗礼。那年,她十七岁,已出落为健健康康的大姑娘。
钱一鸣考入了辽宁省抚顺市一所理工大学的机械工程系,读过程设备与控制工程设计专业。也许遗传,也许学理工的原因,骨子里的冷傲让她的性格内向到自闭状态。同学们都知道她是基督徒,她从不掩饰自己的信仰,在大部分师生眼里,基督徒似乎就应该“特别”、“沉默寡言”和具备某种“怪癖”。然而恐怕和众多人一样,唯有自己了解并深知自己。大学四年,钱一鸣不过把更多时间用于学业,不可避免地减少了业余活动和与同学们的来往。在心里,钱一鸣同时清楚,自己一直处于被神“治愈”的过程当中,和神眼里的“门徒”尚有距离,她早晚“祷告”并交托,盼望忽然一天“开朗”起来——同学们希望的“开朗”。而事实上,她开朗活泼的一面只是未被发现,她情愿“孤独”——大学生活,给了她走离羊群的感受,即使在心里她的牧羊人是耶稣基督。
夏雪却和钱一鸣的感受相反。她俩同一个春天降生,夏雪仅比钱一鸣大两天。在淄博读大学的夏雪不知道在遥远的抚顺有一位同在读书的姊妹。临行前,母亲再三叮嘱:遇事祷告。夏雪则在想是否带上心爱的吉他。但一转念,自己弹得不好,别让同学们笑话。等夏雪收拾好寝室的床铺,坐床沿上,眼看同屋的同学忙这忙那,陌生的环境顿生孤独感,她后悔没带上吉他。这时候,宿舍的门轻响几下,接着被推开,一位学姐,看上去是大二或大三的学生,手拿笔和本子,脸面含笑,询问这里是否有基督徒姊妹。
夏雪似条件反射从床沿弹起,举手道:“我是。”旋即后悔,心想莫不是学校抓我去过堂?话说出口收回可来不及。见那学姐趋到她身边,脸上笑容加了惊喜,迅速登记了夏雪的名字、房间号和电话,没言语便离开了,令夏雪十分忐忑,把吉他的事都忘了。没多久,也许第二天,夏雪收到信息,是学姐发来的。学姐称夏雪为姊妹,说礼拜天某时在校园某处集合,不见不散。此时的夏雪已心中有数,按时去集合地,有同学等在那儿了。
校园在开发区,出校门不远便是宽阔的马路、村庄、工厂和商品房小区,自然也有教会,学姐引领新同学,即基督徒弟兄姊妹,来到方舟团契,做饭的阿姨正上下忙碌,餐桌上热气腾腾,摆满饭菜,夏雪打眼望去,一溜盘碗不少自己喜欢吃的,高兴地坐在桌旁。餐前祷告后,夏雪饱餐一顿,大有回到家中的感觉。饭毕,新老同学欢聚一起,读经,证道,说见证,唱赞美诗,尽欢方散。其间,学姐夸赞她诗唱得好,让夏雪不断怀念起她的吉他来。
日月穿梭,一周一周循环,夏雪虽每周赶去团契过礼拜日,却也滋生出厌倦的情绪,每到牧师证道,她都头靠墙上或趴在椅背,昏昏沉沉,有时迷迷糊糊睡去。如此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逃避礼拜,学姐的信息询问也懒得回。然而她的举动和情绪反应,都似在学姐意料之中。学姐总在课余寻见她,陪她于校园散步、聊天、同往食堂就餐、辅导学业,了解不断加深,一时不见学姐,竟同少了什么。夏雪恢复了礼拜,说来奇怪,在礼拜堂,夏雪再也没有昏沉之感,而是时常被感动,听唱诗时常常流泪,她敬畏起唱诗来。很久后她才明白,自己不曾从羊群走失,全在于学姐的引领,教会的特意安排,主耶稣的不离不弃。学姐毕业离校前,刻意带夏雪来到教会,为她穿上白袍,牧师为她水浸施洗。当她被从漫过全身的水中拉起,周围弟兄姊妹为她按头祝福,她泪如泉涌,无法自已。自此至永远,旧的离开,一切都是新的了,包括生命,包括与新生同在的基督的一切。
书有巧合,方成章节。随后几年,新生入校,夏雪便挨个宿舍敲门,担当了“寻羊”的“学姐”不表。且说车轻马快,转眼便是2014年毕业季,高密的上市企业豪迈科技抚顺招聘,钱一鸣递交了应聘材料,机械工程系百余应聘者中,豪迈录用了四人。此后,钱一鸣与高密结下不解之缘。2014年7月15日,钱一鸣来高密的第一个礼拜日。她寻来健康路、长丰街路口,仰望巍峨的教堂,楼顶高耸的十字架四周,清风吹拂,云朵转换,那样亲切:主啊,我来了。礼拜日成了钱一鸣孤独身影的节日——她不再孤独,走失的羔羊返回羊群,回归了基督怀抱。碧草茵茵,溪水潺潺,她的心仿佛一下被治愈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回来了。
2015年9月的一天,夏雪推开高密教会青年团契的门,一眼瞧见办公室一角钱一鸣坐在那儿,脸上浅淡的笑,夏雪也笑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便认识,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乍一碰面,竟有点儿陌生:
“我是雪儿。”
“我是一鸣。”
2018.9.15
阿龙草稿于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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