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学骑车(铁路宿舍童年记事) - 世说文丛

杜帝丨学骑车(铁路宿舍童年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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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铁中操场影影绰绰,不少是在学骑车子的,有从家里偷偷把自行车推出来的同学,颐指气使——“每人只能骑一会儿!排队!”
刚学骑车是“溜车”,推着车子跑,突然站上脚蹬,慢下来之后再推着跑,借惯性站上一边,车子越来越稳,恣晕晕的不想下来。
“溜”顺了就“骑”,腿不够长,把腿从横梁下面伸进去,我们叫“掏腿”,也叫“偏裆”或者“别大杠”。如今60岁以上的人恐怕都熟悉,侧着腿蹬,身子一歪一扭,显得右腿特别长。熟练了,可以蹬的飞快,感觉风驰电掣,神气极了。如果是女士的车没有横梁,那我们正好,身子悬空,重量放到了脚踏上,不讲舒服,要的就是一溜烟,享受那个速度。
那时候没有拍照的条件,更没有无人机航拍,我记忆里的铁中操场,一众衣衫褴褛的孩子,三三两两围着自行车喧嚣,有人一手拿着苞米面饼子,一手拿着疙瘩头咸菜,边跑边喊,该我了,该我了,狂追一辆奔跑的自行车;前街邻居建国和他弟弟建军在坡道上挖防空洞,他们不时直起腰来,拄着铁锨和撅头,往操场上看;操场上一些孩子正“掏腿”骑着车子,与另一个“掏腿”你追我赶……  
我很好奇,若是有视频拍下来,那些身材矮小的孩子晃晃悠悠骑自行车的情景,仿佛自行车自己在动,“无人驾驶”的场面会不会显得奇异并骇人,或许温馨,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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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喊自行车是“决扎车”,老辈人都这么叫,约定俗成,其实就是“脚踏车”嘛,青岛方言的变音。
当年自行车是最实用的交通工具,虽然价格不便宜,但过日子离不开啊,勒紧裤腰带也要置上一辆。
那个年代汽车少,到了晚上,铁路宿舍门前的温州路空空荡荡,路灯底下就是老百姓的活动广场,丝毫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交通事故。人们对汽车只有仰望仰慕的份儿,公家单位才允许有汽车,除了运输单位,能买得起汽车的单位也不多。
老百姓出行载物,全靠自行车,再低的就是手推车、自制的钢铃车。我看到的自行车好像一出生就是旧的,估计是使用太频繁所致,有的就如相声里所说,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这也宝贝的不行,有的三角梁缠了塑料带,有的三天两头擦拭,有的怕失盗把自行车悬挂到家里的墙壁上。
我曾经替二哥到邻居家借过一次车子,吞吞吐吐,好不容易说明白了,邻居犹犹豫豫,问了好几遍用车子拉什么,又千叮咛万嘱咐,别忘了锁车,更不要碰了磕了。我脸上一直火辣辣的,诚恐诚惶,推回家后跟二哥说,以后千万别让我去借车,臊死我了。二哥瞪眼剥皮:我去医院接咱爹,家里的事儿,少叨叨!
铁路宿舍东头的同学老苏,他三哥有一辆,是在李村集买的二手大国防,老苏给他哥哥跑腿干活,央求开恩到操场骑一会儿,我们几个同学围着老苏,点头哈腰,老苏骑一圈,我们骑半圈,接班的早早跑过去等着,经常有死皮赖脸的让人撵着拽下。
记得自行车链子会铰着裤腿,冷不丁把人拽倒。有时候骑着骑着失去平衡,好像经常挨摔,腿和膝盖少皮没毛,身上伤痕累累。家里条件好的就抹点药水,创可贴没听说过,更没有去医院一说。那时候孩子皮实,抗造。
自行车还经常掉链子,我们无师自通,把脱落的铁链子抬高,对准牙盘,拿着脚蹬慢慢倒转,链条复位再往前转。双手漆黑,在地上抹几把,在裤子上擦擦,继续骑,乐此不疲。
一次老苏又推出了他哥哥的大国防,我们正在操场上踢球,见状大喜,呼啦啦围过来,见面分一半,好几个人撕拉着轮流骑,不亦乐乎。
也是乐极生悲,大亮子仗着“掏腿”技术熟练,车子骑的飞快,不料与对面骑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大亮子满脸是血,对面那个孩子也够呛,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大亮子说我摁了车铃,使劲摁也不响,老苏,自行车铃铛盖呢?
老苏说,我三哥怕别人给拧了去,把盖藏起来了……
那时候社会上偷铃铛盖成风,不少车主经常把铃铛盖拧下来,骑在路上时再拧上。还有的把铃铛盖用电焊焊死,声音不清脆了,好歹防盗。
这时老苏他娘颠着小脚倔哒倔哒过来了,她不看受伤的人,先过去看自行车——哎哟哟,俺家的车子撞坏了没有?老三看见怎么办?谁拿修车子的钱?哎哟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太太声嘶力竭,捶胸顿足。
现在看人穷志短,过苦日子很容易被物质牵着走,设身处地,也许应该理解罢。
是啊,那时候家里趁自行车的太少了,社会上流行的三大件之一,另外两件是缝纫机、手表,简称“三转”,都有轮子和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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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能置齐三大件不容易,积毕生之积蓄,加上东拼西凑。老百姓即便有继承遗产的,也在一波波的运动里,家破人亡,遗产被扫荡殆尽。贫穷是一视同仁的社会底色,还越穷越光荣呢!
那时候能置办齐“三转”的,确实不容易,凤毛麟角。我们那时候看到谁家有几件家具,例如饭桌衣橱什么的,或者平时穿了件新衣服,或者过年时布袋里多了两个“二踢脚”,甚至谁家里偶尔飘出了挺浓的香味儿,一帮孩子会异口同声地说“客”!“富人”的意思。“客”的发音是去声,从微弱处说,好像馋涎欲滴时咽下的口水,在力度上,是吐出的一口浓痰,掺杂着羡慕嫉妒恨。
我一直怀疑,所谓“客”就是“阔”的变音,“穷”的反义词。
铁路宿舍一个老爷子,单位发票买了辆上海的二八大杠,是凤凰还是飞鸽的我记不清了,老爷子喜欢到郊区村镇赶集,长途跋涉来回十分风光,得空就拾掇车,擦的铮明瓦亮,谁上门央求借车也不松口。那天他骑车子去小港的土产店买烟囱,出来后发现自行车不翼而飞,急火攻心,双眼冒火,四处寻找,只是不见车的踪影。
老爷子到派出所报了案,好多天也没见着什么线索,老爷子在家整日生气,心痛,突然就上吊自杀了。
老爷子是济南铁路局分过来的,家人都在农村,亲戚来奔丧时哭着嚎着要政府赔那辆自行车,说全家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其中一个亲戚为车子吵吵,突然倒地口吐白沫,被抬到自行车上送到了医院。
据说铁路局和街道、派出所也挺为难,最后想方设法给买了辆大金鹿,老爷子的那些农村亲戚欢天喜地的走了。至于是哪个单位拿的买自行车的钱,我始终不得而知,不敢妄拟。
自行车贵重,总不如口粮重要吧?民以食为天。我听铁路宿舍的一些老人,感慨唏嘘,怎么就投井了,好生可怜。原来是铁路南公司宿舍的一位大婶,背着袋子去买粮,到了粮店才发现粮证和夹在里面的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她差点张倒,哭的死去活来,蓬头散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趟,嘴里嚷嚷着全家吃什么,日子没法过了。谁料当天晚上大婶跑到附近的小村庄跳了井。
听说小村庄的人忿忿不平,一口好好的水井,淘起来好费劲。有人还指着南公司宿舍方向骂,你们那里出门就是铁路,怎么不躺倒铁轨上,还利索。
听到这些话,我觉得身上发冷,老苏他娘吆喝时,我也打过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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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着自行车是美妙绝伦的科学发明,速度好快啊,世界呼呼地往后闪,人动几下腿,把一切都甩在了身后。
羡慕那些家里有自行车的。我缠着大哥,说你上班好几年了,能不能攒钱买一辆?求求你了。
大哥苦笑,说我虽然出徒了,一个月能挣21块钱,可除去给咱家里的生活费,我能省下几个?就是不吃不喝使劲攒吧,一辆大金鹿一百多,攒个十年八年也够呛!就是攒了,或者借钱凑齐了,自行车票谁给?黑市买一张自行车票,没有几十块钱拿不下来。
是的,那个年代买什么也得凭票,都是供应,统购统销,一块豆腐一寸布一两花生油,没有票证寸步难行。
大哥叹气,我很憋气,心里被自行车痒痒的,说不出来的难受。
骑自行车绝对是肌肉记忆,学会了再也忘不掉,哪怕多少年没摸,上去就能骑,和游泳差不多吧,本能,潜意识,源代码。
也许,嵌进记忆里的那些动作和技能,已经与时间深处的快乐或苦难,都沉淀进了生命里。
我今天冷不丁地想到了学车骑车,笔下很自然地流出这些文字,似乎不由自主,如烙印,如胎记,无法祛除。

2022.11.17·写于青岛

原载 杜帝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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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杜帝丨学骑车(铁路宿舍童年记事)》 发布于202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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