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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陌度阡”说的是多年没回故乡的人,从秋天的太阳底下拐出来,下了官道,眼前一条羊肠子路,路边半枯的狗尾草和鼠尾草,说不定还有虎尾草,都稀罕地盯着他,故意不吱声。阡陌间他走走停停,很依稀的样子。秋风并不劲吹,依然掀翻他花白了的头发。他的眼神因见过世面有些浑浊,衣衫由于走过远路沾了灰垢。他展望的风景,远的虚,近的花,一派朦胧,但还是望见埂畴深处,隐约一位乡亲、一头耕牛、一副木耧在刚收过玉米的庄稼地折返着走。他认出那是播种冬麦。他想越过田野,度到近前,听听“摇摇蛋”一左一右撞击木耧挡板的声响,戴上老光镜瞧瞧小麦种子如何滚进泥巴。这当口,村南二里外树林中散完步的小黑狗瞧见了他,瞪圆双眼,尾巴翘高,前身伏地吠几声,转身小跑去村庄,边摇尾巴边喊:来了陌生人。路口熟透的石榴脸颊绯红,冲他含笑咧嘴,露出细密的牙齿,算是和还乡人打过招呼,就埋头继续梳理长辫子了。
这个乡间的古旧意象,说起来不算太老。我仰视东丁村竖立横一路北雕梁画栋的牌坊时,心想还乡人昨天也许来过,他没找到记忆中的羊肠子路,是走水泥路径直进的村。东丁村人称这座牌坊为龙门,横跨路口,指明通村庄的路,三里地就到。牌坊己亥年夏天新建,一门二楼,两根四棱大红立柱支撑,赋联“古槐萌荫睦邻尚善赢才俊,绣水泽村润德崇贤惠子孙”。牌楼上立柱托华栱,华栱托栱令,栱令托头耍,头耍托檐椽,漆蓝与天同色,覆瓦片成柱檐,层层叠叠,相互映衬。飞檐往四个方位翘首,檐尖蹲海马、狻猊、獬豸、斗牛、骑凤仙人等窑作飞禽走兽,除像还乡人那般瞭望风景,还端详就近的白杨树、榆树、石榴树等如何在秋冬之际变幻叶片的颜色。龙门不设有形的门,也不设无形的门,可随意跳出,可随时越入,整体上给人“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之感。
“越陌度阡”还在说一条河久去不回的流水,忽然要返乡。这事非同小可,虽然和还乡人一样悄悄的来,但动静比还乡人的大,脚步比还乡人的响。河是红绣河,数千年来,在高密西南乡这片土地蜿蜒、闪亮,经过东丁村的田野时,不知动了什么念头,不再蚯蚓式曲折地游走,而是像把尺子,或这把尺子描绘的素线,笔笔直直穿过,叫人琢磨不透。应该这样说,明朝洪武年间,一族丁姓人家流落至此,荒野上发现几间茅草屋废弃在一条河边,墙歪顶漏,长满野草,然而稍加修葺就能遮风挡雨,不至于继续风餐露宿,尤其走到河边往东朝西一望,红绣河笔直的一段经过这里,流水清澈且平缓,蒲苇丛一簇连一簇,几只野鸭探头探脑瞧他们,眨着大眼猜想他们是哪个朝代的人,这么好的时光里却穿戴如此古旧……浅水溜子的河道上,一群鲫鱼撒欢过境,扁着身子逆流,尾巴扬洒水花,阳光下一熠熠的,向这几位古旧的流浪人招呼,宛如石榴立道边问候还乡人。说不出太多的诗意古韵,没多久,他们喜欢了这个地方,喜欢上这片平展的潮黑的土地,潺潺而率直的小河,破败却抵御风寒的茅舍。
安家时,他们发现了东丁村牌坊楹联中提到的“古槐”,长在圮房外,紧靠一堵颓墙,树干被块尖角重石贴根砸歪了,树油渗出,日积月累,明晃晃凝固如琥珀,蚂蚁们爬它周围乱嗅,但树叶抖擞精神,闪闪如梦,风中摇落铜钱的响声。洪武年间的这棵“古槐”还算不得古,树干两米来高,比大腿还细。丁家几个男人合力,哼哧几声搬开大石,树桩皮肉绽裂,骨头外翻,心道这槐树活不下去,一老者弯腰从地上抓几把黑土,使劲往它伤口上敷过一层,又唤人推倒太近槐树的泥墙,离它几米夯了新墙,建成第一个院落。随后的日子,东丁村以槐树为中央,向外扩展,有了第一条南北胡同,第一条东西巷子,有的搬去了河南岸居住,河南河北,炊烟相望,袅袅的升腾至今。“四运循环转,寒暑自相承”。槐树也许受这葳蕤日子的感召,没有死去,反萌发感恩之情,顽强之力,崛拔之功,特别茂盛,荫盖一方,成为名副其实的立村槐。因古槐的存在,东丁村历史上的第一条南北胡同被命名为古槐老街,变成村庄文化的重要元素和特征。
红绣河水记不得多少年未还乡走一遭了,我大概记得至少十年。河床如晒干的蜈蚣,遍布野草和凄慌。河流美丽的死亡让人肝肠寸失,与其痛苦盼望,不如河床上种树或辟菜园,种树得枣,种菜得瓜,算一种抗争。万物游移闪耀,难以把握,红绣河明白每个人都必须服从命运的安排,但时日久了,喘不动气,奄奄一息中,忍不住亮出家伙,争斗一番。它向潍河借水。潍河慷慨,说借给它比借给韩信强,韩信借水目的是祸害人,借给红绣河是养育人,两码子事,借多少都行。红绣河暗喜,心道早知如此早开口了。它驱赶潍河的水,突破自己,一路尽量消匿声响地朝东丁村来。我在东丁村的土坝上望见它升着水雾,步伐整齐,俨然一支军队。笔直河道视线尽头有个拐弯,它边拐边积蓄力量,准备一举突破东丁村的直道。
毕竟干涸太多年,大地的饥渴超出想象,河床和两岸的土壤像海绵,每一步,都似要吸干它的身体。那个拐弯让它步履艰难,不得不走一步,停一会儿,等每根芦苇喝足,每丛蒲草返青。它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着急赶路,晃晃悠悠担起润物的责任。晃晃悠悠的步态带给它愉悦感,间或干脆驻足欣赏岸上忙于种麦的播种机走一个来回,甚至把播种机的轰鸣当成自己体内的旋律,就地舞蹈一番。它似乎瞬间明白了还乡人为什么要犹犹豫豫的走去木耧,那是一种心情的流露,因为久别重逢。它的举止,完全忽略了土坝上我望眼欲穿的等待,忽略了东丁村整装肃容的翘首。但它一定会到来的,携裹生命,走遍红绣河每一寸泥土,给万物带来生机。
与全然不知还乡人回村的消息不同,在夏天,东丁村就收到红绣河水秋天回家的讯息,全村沸然。村支书王孝福组织人马,清理河床的枯枝败叶,移走杂物,挖掘淤泥,夯实堤岸,整修道路,一条四里多长的河床笔直地呈现村中,比断水的十几年开阔了许多。他们想象大水注满河床,蒲苇唱歌,鱼虾欢蹦,彩虹桥卧波,两岸瓦房倒映水中,白胖的月亮斜挂柳梢……全村老幼农耕之余或茶余饭后沿河堤的林荫大道,朝迎旭日,晚踏暮晖散步,田园牧歌式的新生活只等它的浪花“越陌度阡”而来,并期盼它常驻村内,赐还失落已久的明镜。为此,东丁村给途经村庄这段笔管条直的河床起了个渊源颇深的名字:绣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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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源湖的名字来自一块大青石,大青石来自一座小石桥,小石桥来自村庄数代人的口口相传,但没人说得清古石桥建于哪个年代,叫什么名字。多少人期盼这座曾经挽起东丁村河南河北村舍茅屋的古石桥像还乡人、红绣河水那样,越陌度阡,重返故里。书有巧合,事有凑巧。东丁村决定在河水到达前,按传说的样子,建一座新的石桥,重现古石桥风貌,还原村庄的历史。新桥址选定在与古槐老街同一直线上,以此构建村庄的历史长廊、文化中轴、教化基地。河道清淤时,从开工建设的新石桥东侧,村庄交通主干道的彩虹桥西侧,让人颇感意外地依次挖掘出厚重的石柱、石板,打磨掉淤泥,露出青石条本色,一段古老的时光破开尘封,重见天日。一块不太完整的石板侧面,雕刻完整的三个字:绣源桥。至此,人们获得了它的名字,它确切的位置,它的宽度和长度,古石桥的传说变为现实。一座古桥还乡了,一座新桥建成了,新桥旧桥使用了同一个名字,新与旧无缝连接,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正是在细致分辨这一点上,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世界既是我们所见的村庄,又是无法得见的村庄的心灵。
滨湖风景大道沿绣源湖北岸穿过东丁北村,“绣源桥”石板单独摆放在湖滨道旁,竹影洒落,晃动日光的斑点。作为村庄的文物,它和其他被挖掘的古石桥的石板、石柱一起,组成新的景观,展示在文化广场。桥面的石板平铺地面,一块块错落为小径,继续做行人的道路,绕过竹丛,到达岸沿,是观景的平台。站在古旧的石板瞭望一天天增多的绣源湖水、彩虹桥和对岸的绿树瓦房,恍惚有返回过去瞭望现在之感,又隐约望见初来乍到的丁家人岸畔寻觅的身影,时间朝前走又往回去,仿佛巨大的漩涡,翻腾着白浪。几根支撑古石桥的柱石,在“绣源桥”石板对面,依然直立地上,或高或低,它们如今撑起的是一个古老的意象,一个村庄的念想。其中一根高起地面两米多高的石柱镌刻“古槐老街”四个鲜红大字,流动的光影中如一本古书,书卷记载了整座村庄的流年变迁、四季流转和熙来攘往的人情掌故、喜怒哀乐,等待来人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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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老街过去是条泥巴巷子,旧东丁村的轴心,村庄先辈们生活的起始之处。丁家人建村伊始,便在老街两侧的茅屋居住,手牵耕牛,肩抗铧犁,旧岁月中走进走出,像一幅挂上炕头的老画。如今,村庄变了个样儿,一横一竖,再一横一竖,是排成队宽大的砖瓦房,隔出纵横交错的街道胡同,都打了地面,布设了排水暗渠,干干净净,是一幅崭新的画卷。老街也换了装束,从南端的绣源湖,到北端出村的田野,地面全部铺设了青条石,因为崭新,地面尚未磨出岁月的幽光,那一路的历史幽光,全部集中在了古槐身上。
我相信还乡人和我的想法做法相似,也是在走遍村庄的各个角落之后,才从绣源桥步入古槐老街,来到古槐面前的,区别可能只在于我从村南进入,而他走的是村北,都为了靠近古槐。为什么这样做、是什么具体想法表述不清,或者应该就是这样,于是就是这样。也许我们,无论在这里出生长大,还是远道而来观瞻,永远无法到达一个村庄的中心。这是村庄共同的秘密,也是它生生不息、风雨不倒的原因。我和还乡人,不约而同地将古槐设定为东丁村的中心,村庄的灵魂,我们最终抵达的,即是这个点。因为这个点的存在和彰显,村庄外在的内在的甚或心灵的秩序才得以建立。
今天的古槐,也许和一百年前、二百年前没什么不同,它停止了生长,幼年被大石挤压的伤疤早已愈合。它身高九米,树干至少要三人合抱,树冠枝叶茂密,郁郁葱葱,是整个村庄的制高点。它心怀一个村庄对它不遗余力保护的感情之情,年年生发新枝嫩叶,从高处俯视村庄每个时代的变化,是对村庄默默的守护。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在我走到它身边观察时得到证实。古街铺设青石板时,在它周围架设了七十公分高的围栏,与地面用的是同一种石材,既保护它免受外物撞击,又说明了它在古街的重要性。围栏南侧面立太湖石,正面郑重地雕刻“立村槐”三字,背面小字是它简要的来历。如今的人们对它的了解一如从前,不多也不少。它经历了怎样的生命历程,只有它自己和村庄清楚。生活这里的人们,仅仅是它的过客。然而没有这些过客,没有转瞬即逝的苍茫,也就没有它的今天。这是我的想法,想必也是还乡人的想法。
古槐的正南面,放置了四只石鼓凳和一张圆形石桌,来人或站或坐,可在荫下小聚,谈论家长里短或古槐的传说。我面北座下,正对古槐,光线的缘故,我眼中它的皮肤黝黑发亮,如一滴浓浓的油脂。或许那是它的体液正在流淌。它向我展示的是一个生命体,像任何生命体那样,有血有肉,保不准还有思想。它是一位老人,更是一位智者。它的思辨胜过一条河的独白,也胜过一座石桥的沉默。
诗人说:“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过大地。”他“越陌度阡,枉用相存”,走到应许之地。我想,荷尔德林的“他”,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还乡人。“他”从时间的黑夜走来,带着光,闪着亮。“他”是一条河,一座桥,我眼前的古槐。
2019.10.23
草于龙河之春
作者简介
阿龙,1965年生,高密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分配至某新闻单位任记者、编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辞职,游历南方十多年,从事过传媒、策划等多种职业。2008年返回家乡,相伴乡野,写诗作文,追梦求真,完成多部诗集和散文“老家三部曲”写作。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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