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纬丨《前汉通俗演义》的几篇序言 - 世说文丛

计纬丨《前汉通俗演义》的几篇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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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汉通俗演义》.png

蔡东藩先生“中国历代通俗演义”系列,是读史的一套好书,问世百年,不知印过多少万册,嘉惠过多少学人。按朝代顺序排,《前汉通俗演义》是第一部,这书,多年来我涉猎过几种版本,除了内容,觉得在它前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不同时期的几篇序言也很有些意思。
《前汉通俗演义》初版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上海会文堂书局铅印线装本,书前只有一篇作者写于“中华民国十四年立冬之日”的自序。
序文由《史记》《汉书》,直说到《资治通鉴》《通鉴纲目》《通鉴纪事本末》《通鉴辑览》《纲鉴会纂》《纲鉴易知录》等正派史书,它们,不是“繁博……文义精奥”,便是“编年纪事,历姓相承……求其提要钩玄,记忆不忘者,亦罕有所闻”,却是稗官野史,“引起观感,令人悦目,固较正史为尤易也”,有鉴于此,作者“借说部体裁,演历史故事,由今追昔,溯而上之,以至秦汉”。前汉二百一十年的历史,撮其要,概括为“有女宠,有外戚,有方镇,有夷狄,有嬖幸,有阉宦,有权奸,盖已举古来病国之厉阶,汇集其中,故治日少而乱日多。其尤烈者,则为女宠,为外戚,高祖以百战成帝业,而其权且移于宫闱;文景惩之,厥祸少杀;至武帝尊田蚡,贵卫青,女宠外戚,于此复盛,至许史盛于宣元,王赵丁傅盛于成哀,平帝入嗣,元皇后老而不死,卒贻王莽篡弑之祸;然则谓前汉一代与女宠外戚相终始,亦无不可也”,所以,他将“所有前汉治乱之大凡,备载无遗。而于女宠外戚之兴衰,尤再三致意”。
作者的这个纲,对理解全书,乃至西汉的历史,是有帮助的。
“历代演义”全部完成后,一九三五年,会文堂又出版了全套的平装本,共四十四册。起首的《前汉通俗演义》,四册,蔡的自序之前,又加了一篇卢冀野的序,当是卢先生应书局之请而作。
卢序开笔先引《说文解字》《观堂集林》等书,从文字学的角度解释“史”字的定义,接着述史官的设置,史官制度的沿袭,史家的著述,提出“史的三位说”:
“(一)史实,人类的动作,如思想,行为,和由思想行为构成的现象文化,以及影响人事的自然现象,都是史所以凭以记载的。(二)史料,这就是记载的本身,表示史实的品物,叙述史实的文章,凡可以传达人类构成的现象文化,以及影响人事的自然现象,且有存在之性质者,皆属于史料的。(三)史学,网罗天下的史料,钩稽史实的真相,辨它的旨趣,刊落繁冗的地方,做有系统,有宗旨的研究,用来阐明人类动作赓续蜕变之迹,天人相应之故;推求因果,为之解析,勒成删定,使后来的人彻底的明了……”
他认为,蔡氏的“通俗演义”系列,就是“本着三位的史法”撰就的。
“演义”是从秦代开始写的。
为什么要起自秦?“盖嬴政称皇帝之年,实前此二千数百年之结局,亦为后此二千数百年之起点”,前面,比如周代的文物制度,六经中还可考见,而“秦有经营统一之功,未尽规划一统之策。秦代的政治理想,汉代才实现。所以秦汉有合论之必要。自秦王政二十六年至兴平二年,凡四百十六年,是中国第一次的统一。所以在此之前可以略过……秦汉统一,的确是信史中一大奇迹,我们可以从各方面看来,知当时之盛”,他举了东西方各国对中国的称谓,“皆自秦国转音而来”,法显、玄奘等高僧的纪行书,“皆称本国为汉土”,“这秦汉差不多不限于一代之名了”,他又点出秦汉的略边政策,秦置桂林、象郡,汉置张掖、敦煌,等等,“要不是以全国之发展与安全为目的,通盘筹画,从事谪徙,哪里还能严厉的实行这种国家政策呢?这又是读秦汉史特别感觉着的兴奋”。
第一回见卢序,有些突兀,我感觉跟这部演史著作不太协调,再读,才理解了他的好处。蔡说他的书“非敢谓有当史学,但以浅近之词演述故乘,期为通俗教育之助”,是自谦,也贴近实情,“通俗演义”为大众喜闻乐见,毕竟属于野史,而卢序,意在引领部分人进入庙堂,即正规的史学领域,尤其是后面的每部“演义”都配有一篇卢序,从不同的侧面进行着他的由俗入雅计划,学术性渐渐加强,篇幅也很完整。
印象里,卢冀野先生是一位词曲大家,一查,抗战后他还做过南京通志馆馆长,其史学功力的深厚,从这些序文也可略窥一斑。
上世纪五十年代前中期,社会相对稳定、繁荣,一九五五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利用会文堂的旧纸型,重新出版了《前汉通俗演义》,纵排,上下二册,蔡序、卢序都不要了,仅用了顾颉刚先生一序。
顾序不足两千字,开首引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明确了“尊重自己的历史”的前提,从阶级论的观点判断官僚地主们学习和欣赏的高文典册“从不希望普及于平民”,但历史“经过了一些平民文学家的改造,作成小说,演为戏剧,一般人也就能在这里接收一些零碎片段,知道祖国历史上的几件大事和几个有名人物”。中国人一代代对三国故事的津津乐道,“这当然是一部《三国志演义》发生了极广大和极有利的作用。《三国志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熟读了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又结合了当时民间流传的各种有关三国时代的故事和传说,融会贯通,写成比较通俗易懂的章回体演义;后来再从这部演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各种形式的戏剧、评话和传说,这样,三国的历史故事就普遍而深入地在群众中发挥出无比的力量”。与三国对应,顾先生又提到《东周列国志》和《隋唐演义》,“一部《东周列国志》用了《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几部书的资料,组织成为演义,它的流传,也比《左传》《史记》来得更为广泛,可以给予读者一种比较深刻的印象。只是它的艺术性不高,所以它发生的影响远不及《三国志演义》广大。又有一部《隋唐演义》,它交代了隋、唐两代的交替,一般群众尽管不知道有《隋书》和《唐书》一类的官方记载,但从这一部演义中,却认识了杨广、李密、窦建德和李世民等一班人物在当时历史舞台是的面目和活动。”
“这些通俗化的历史故事书籍再配合上戏剧、评话等的表演,在人民大众中所发生的作用,实在比任何历史书籍广泛到千百倍。为什么会这样?主要原因,就是由于这些读物的内容和形式适合于群众的要求”,顺理成章地,顾先生谈到了“史学的通俗化”。
仍是先引毛泽东的指示,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应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在“适合作为工农大众的读物还是少得很”的“目前”,“把三十年前蔡东藩先生著的‘二十四史通俗演义’重印出版……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在他看来,过去出版的不算少的历史通俗演义,能和蔡著相提并论的“似乎还很少”。
顾认为,蔡著的优点,是“对史料的运用和取舍,采取了相当认真的态度。例如,他对正史中所引用的迷信部分,加以适当的批判,对于帝王自己为了要求在群众中建立威信而制造的神话,也都予以无情地讽刺。这证明了他作这部书并不想为封建统治者服务”。缺点有二,“所依据的材料都是正史,而正史又是帝王们的御用学者所编写出来的,仍旧没有跳出帝王将相历史的范围,所以这里面很少反映出当时人民的政治、经济生活”,再就是“文字较为古老”,“不能完全适合广大群众的要求,应当加以修改”。至于如何修改,他老人家没有讲,倒是说这次用上海会文堂版的纸型重印,“一时还不能把它改善”。
旧版是带评语的,利用旧纸型的新版删去了每回的总评和部分夹评,“又不能把书中的评语全部删去。好在这些评语里还有许多是良好的东西,只要读者们能够批判地接受,也没有大的妨碍”。一部二十四史,分量太多,反不如这部演义“有提纲挈领的功效”,顾先生希望在“用新的历史观点和通俗流畅的文字撰写的‘历史通俗演义’诞生之前,先把这部‘二十四史通俗演义’出版,这对我们历史工作者和读者们,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顾序,虽不乏真知灼见,但吞吞吐吐、闪烁其词之状,是很明显的,起码,与顾先生史学大师、古史辨派主将的身份不符。
考当时的社会背景和顾本人的生活、工作环境,可以多少了解一些底细。
一九五四年八月,顾先生举家从上海迁往北京,入职中科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作研究员,所长由院长郭沫若兼任,副所长尹达,不久尹、顾交恶。那一年全国范围批判胡适,顾作为胡最赏识的弟子之一,不能没有很大的触动,十一月,毛泽东指示,标点《资治通鉴》,次年,成立校阅小组,组织了一批学者,分卷标点,要在十个月内完成,由顾颉刚任总校对。这些事连在一起,他的压力很大,五月份,就犯了怔忡固疾,常常是彻夜不眠。那篇序写于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正是他身心俱损的时候。比如他称蔡著为“二十四史通俗演义”,就不很准确,因为还有清史和民国史在里面,也可能是,一瞬间老先生把蔡著和清前中期吕抚的《二十四史通俗演义》混淆了。
上海文化出版社计划用旧纸型重印的“通俗演义”系列,似乎只出了《前汉通俗演义》一部,别的没见到,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拨乱反正之后,该社终于重新排印,出齐了全套的蔡著“演义”,书前有一篇吴泽的长序《蔡东藩与<中国历代通俗演义>》。
吴序共分五个章节,约一万五千字,写得通透条达,酣畅淋漓,它是一篇总序,不止于“前汉”,而是弁于这一版的各演义之首,唯其为总序,当然也适用于“前汉”。
第一部分起笔肯定中国的史学“起源早,著述完备,自成体系”,但这些“头绪纷繁,史料芜杂”的高文典册,如何“能广为传播到人民群众中去”?媒体就是“说书”这一“为广大人民所喜爱”的“民间艺术形式”。吴先生也谈到史学的通俗化,唐,现在可以见到敦煌变文,宋,“发展成为专以历史为题材的讲史”,文化人“将原来分散零乱的说书题材整理统一成话本,又在这基础上加工润色,发展成为通俗演义形式的章回小说”,吴也举了《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为例,得出“明清以来的这些历史题材创作的演义小说和历史演义,成为我国特有的一种民族风格演义体裁,在历史知识的传播上,起着正史二十四史所不能起到的作用”。
第二到第五部分,较为详尽地叙述了蔡东藩的生平、思想以及他的这部巨著的特色等。
蔡东藩(一八七七——一九四五)名郕,字椿寿,浙江萧山县临浦镇人,清末曾考取功名,也曾略涉官场,但很快称病归里,辛亥后,经山阴友人邵希雍介绍,与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发生关系,动笔撰写“历代通俗演义”, 一九四五年,没有看到抗战胜利,在颠沛流离的逃难中弃世。
“历代通俗演义”是蔡氏一生的不朽功业,一九一六年他由清史开端,依次撰就元、明、民国、宋、唐、五代……等,“前汉”是倒数第二部。
蔡氏演史,是有他的心志抱负和历史、社会背景的。
在清末民初这一段“国事维艰,风雨飘摇”的大变动时代,蔡先生和许多爱国知识分子一样,唯恐“亡国有日”而努力寻求济世良方,他所有的是学识,善用的只有一枝笔,于是,响应着严复、夏曾佑、梁启超等“小说救国、演义救国”的呼喊,沿着吴趼人《痛史》的踪迹,终成巨制。
严、梁等,认小说为唤醒民众的武器,尤以通俗的演史小说题材最为直接,能够利用历史上救亡图存的事迹,激励民众的爱国热情,早期发大誓愿写历史小说的是吴趼人,但他的《痛史》《两晋演义》,都是未竟之作,代之而起的是蔡东藩,“历代通俗演义”的完成,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实现了吴氏的宏愿。
于历史小说,吴先生把《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视为“两种泾渭分流的有代表性的演义作品”,“三国”的文学艺术价值较高,“东周”则力求无一事无来历,“力图扭转历史演义朝向文艺小说发展的趋向”,蔡取法后者,坚守“文史殊途,历史演义必须以正史为经”的原则,但是正史,也不尽是万无一失的记述,所以他在有所考证的前提下,也能权衡事理,择稗史轶闻之善者而从之,难于抉择时,则“常取存疑或折中方法”,吴举出不少例子。
蔡东藩也有矛盾。他是一个有考据癖的史学家,同时又是一个作家,“承认演义是文学,要以情动人,有别于史学……他一面看到历史小说之长;一面又为史料所拘束,难于融合”,他极力使二者融合,结果是“就历史知识传播说,蔡著称得上一部演义体断代史通俗辅助读物;就文学艺术价值和社会影响说,因受正史史料束缚过甚,远不及《三国演义》《水浒》之大之广”。
因为材料大多取自正史,所以“某些古代官制、法制、地理、器物、名号乃至俚语,考虑到一般读者难于理解……随文作了很多简要的通俗的注释”,吴列举了《前汉通俗演义》中的几个例子,肯定了蔡的“这类注释,通俗易懂,既帮助读者正确理解正文,也给读者增加不少确切的历史知识,是必要的”。
前面说过,上海文化出版社五十年代出《前汉通俗演义》,用的是会文堂旧纸型,删去了回评和部分夹评,那大约是不得已的事,七十年代末印全部演义时,条件好多了,版式由纵排改为横排,文字由繁体变成简体,然而评语批注,全部保留。吴先生认为,明清以来逐渐成熟的有人撰文有人加批的章回小说形式,是非常好的,“这些批语、评语既可帮助读者领会原作者的构思、意境、笔法,也可增添读者很多文艺知识”,而“像蔡东藩写《历代通俗演义》那样,原作者自写正文,自写批注,并对自己的笔法进行不无得意的自评,读来分外真切。因为别人评点,难免隔靴搔痒,甚至多所误解之处。自写自评时,对自己的构思、意境、笔法,自然比别人评点的要真切得多”。
吴序可以看做顾序的补充、延伸、拓展,别的内容,不多举了,以上所摘,都与《前汉通俗演义》有关,毕竟,无论是什么人、物,“前茅”,总会被自觉不自觉地多看几眼。

2021年春末
于青岛街里偏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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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计纬丨《前汉通俗演义》的几篇序言》 发布于202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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