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变化真是大,才几年功夫,周遭都是大楼了,俺爹俺娘就是回来,也找不着家了,都拆哗啦了,平房见不着了。但愿你们在阴间不冷,我们弟兄几个快给你们搬家了,到了农村老家,恁老两口就安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年经常想到死的事儿,知道想这些事没有用,而且还不吉利,可就是控制不住。可能年龄大了,除了生理变化,心理变化更大。周围有老哥们雄赳赳气昂昂表态:该死该活屌朝天,到了身体不行了,别瘫在床上依赖人,咱小刀一抹,哧溜,主动找阎王爷报道,多好!说这话的人好像很大气,胸怀宽广,其实未必,咱不但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我遇到过多少喊得响的,结果真病了,以前的豪言壮语找不着了,赖在病床上活一天算一天,古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有道理,到时候谁也别嘴硬。
我老妈死的时候,俺家里简直就是塌了天,弟兄们觉得往后日子怎么过!俺老爹一下子病了,好长时间返不过乏,结果怎么样,时间就是治病最好的药,我们都过来了,过得还不错。老爹呢,犯着哮喘病,吼吼的,可能那个大姨看着他的退休金了,把他迷痒的,和我们说考虑想再婚,被我们阻止了,好歹让他孙子舒服点吧,别冷不丁又冒出个奶奶来,算什么事儿。你看看,一天天不知不觉就过来了,好像眨巴眨巴眼又是一年,老三结婚那是哪年?现在,老三的闺女都已经上学了,咳!
我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落伍了,年龄大了,跟不上形势,就连最熟悉的汉字,整天嘴里说手上写的,怎么突然冒出些生僻字来,不认得了,比如有个“囧”字,笔画也不复杂,有点象形,好像人耷拉眼皮囚在盒子里,怎么念?不知道,以前也不用,没见过啊,而且气人的是,这个字好像一夜之间到处都是,连报纸也拿它当题目。后来我虚心请教,问别人这个字怎么念,聪明人告诉我这个字念“穷”,奥,穷,妈的,关在那么个地方,垂头丧气的,哭成那么个惨样,能不穷吗?我偷偷看过孩子的博客,这小子竟然把一个人说成“一坨人”,在我印象里,也就是狗屎可以论“坨”。什么世道,气死我了。
物价涨得没谱了,什么破青菜都好几块,以前肉才几毛钱一斤。现在上趟市场,破开一百块钱一会儿就没了。你看,给俺爹妈迁坟,老家亲戚说现在五千块钱顶不住了,说请人挖坑、砌底座、石碑,还有摆几桌席,农村这几年也变了,酒席不是简单弄点肉、菜就完了,起码得上海鲜,白酒就是金六福也得两个星,烟不济也得黑泰山吧?10块一盒,一桌至少五盒。
亲兄弟明算账,我和老二、老三说了,咱爹妈的事儿,咱每个人拿两千,按说拿这两个钱儿不是什么事儿。谁知道,还就是有事儿!原因和“重男轻女”有关,这个咱说了不算,是老规矩定的。我有一个儿子,老二也是儿子,只有老三是个闺女,我提前咨询过,立在老父老母坟前的碑,怎么刻?老家的四大爷说,按多少年的传统,我和老二的孩子都要写上,老三的是女孩,以后要出嫁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和咱龚家没关系了,她的孩子也会跟着男方姓,你爹你娘的碑上,就不留老三孩子名了。
我知道老三特别疼他的闺女灵羽,现在的年轻人全都这样,自己小时候遭过罪,非要让孩子少遭点罪,再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哪个孩子不是泡在蜜罐子里?老三闺女还上学呢,结果光衣服就好几箱子,听说各种各样的皮鞋就十几双,是开鞋店、服装店啊?侄女说是以后她要考模特,服装、鞋、帽子,还缺不少呢!这算什么事啊?我偷偷给了俺爸爸好多次钱,尽管不多,可老爹把钱全花在了孙女身上。小侄女竟然还上了报纸,说是艺术照,花钱就可以登,唉,叫我说,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自己家里的照片登在报纸上,给别人看?别人应该给咱钱啊?世道乱了,有些事咱琢磨不透。
我是看着老三长大的,虽然老二和老三走得更近,可我是家里的老大,父母不在了,我自然而然就是“领导”,这个天经地义,我也给家里出了力,在部队的那几年,我把一分一毛积攒下来的钱全给了家里,在那么困难的年代,我积少成多的津贴费还真是发挥了作用,这个说来话长,我就不罗罗了,关键是老三这熊孩子,就为了他闺女名字不能刻上,竟然火了,他在电话里吵吵:“大哥,有这么办事的吗?咱拖家带口去老家扫墓,给老爹老娘上坟磕头,哎,你和二哥的孩子都能看见名字,就俺孩子找不着,怎么着?女孩就不是人?”
我哭笑不得,耐心的对老三说:“老三,石碑上刻谁的名字,我说了不算,农村就那个风俗,我听说不光咱老家,好多地方都一样,女孩子……有时候连吃饭都不上席……”
我还没说完,老三高声打断了我:“大哥!咱是城市,不是农村,现在是新社会,不是解放前!男女平等吆喝了多少年?幸亏你还是个党员,怎么那么落后!”
我也有些生气了:“我是落后,反正刻谁的名字我说了不算,你先把两千块钱送来,别叨叨了。”
“既然这样,我也再考虑考虑,就拿钱平均,别的不平均?太促卡了。”老三声音低了下来,我好像能看见他蜡黄的脸,每当老三生气,脸色马上变黄,耳朵后面的肌肉哆嗦。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次和同学跑到水库去洗澡,不知怎么被水呛着了,被同学扶着回了家,我一听老三差点被水呛死,气得我劈脸给他一巴掌,把老三打得嗷嗷哭,我揪住他衣服,非让他说说,以后敢不敢再偷偷到水库洗澡了,老三哭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蜡黄,我从他头顶能看到他的耳朵在哆嗦。喏,转眼,老三也快老了,时间真不抗混啊。
这时耳边传来老三的声音“……我也和秀莲商量商量,好了,以后再说。”
“老三!你先别挂电话!”我有些火,我把该说的都说了,这小子竟然连钱也不想拿了?我有些恶狠狠地说:“告诉你老三!就拿两千块钱,你还考虑考虑?你他妈的考虑什么?还要和秀莲商量商量?商量什么?咱爹妈死了,留下的房子你住着,便宜你占着,就两千块钱,你他妈的叨叨什么!”
“大哥,你怎么骂人?”老三在电话里嗫嗫嚅嚅,“我没说不拿,不就是两千块钱嘛,你别动不动就拿爹妈的房子说事儿,怎么的?我住了咱家的房子不假,二哥还住别墅呢!恁和我叨叨占便宜,当时爹死的时候,是谁照顾?不是我和老婆伺候?就这样,秀莲还一肚子意见来,给老人陪床基本上都是俺家的事儿,恁两个哥哥才值了几天班?”
我知道这个话题说下去又没头了,三个妯娌面和心不合,不是我夸俺老婆好,还就是她比较主持公道,在兄弟和媳妇们之间有点威信,老二的媳妇出车祸死了,又找了个年轻的,老二根本管不了她,老二媳妇能说会道,经常在背后查拉舌头,她和老三媳妇不对付,互相躲避着,我们也怕她们见面打起来。老二媳妇埋怨老三两口子“啃老”,说跟着老爹老妈沾光,最后还把老爸老妈的财产独占了。我老婆常分头和两个弟妹见面,都是叨叨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我老婆还跟我提过,老二媳妇一直挂念着老人的房子,还说俺爹手里攒了点文物,都被老三掖起来了,好像老二媳妇还怀疑我也分了个仨瓜俩枣。
嗨,不管怎么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我这个当老大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问心无愧,你们再怎么罗罗,咱该办的事一定要办,起码让老爹老妈的在天之灵安安稳稳吧!火葬场早就贴了告示,殡仪楼骨灰盒满了,存放年岁长的,马上搬走,我们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叶落归根”,给老父老母在农村老家找个归宿,现在不安置,恐怕过几年连农村也没地方了,死的人越来越多,耕地越来越少,咱国家一贯是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干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
老三这是怎么了,被老婆管膘了?我们弟兄几个都明白,老三最怕老婆,弟妹秀莲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伶牙俐齿,有点护犊子,在三个妯娌里面,她和老二媳妇都不是善茬,都挺搅撩的。秀莲整天说他家老三给家里出了力,照顾生病的老父亲最多;还说老三是下岗工人,弱势群体,没法和哥哥们比。
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我总是不由自主回忆起过去的事儿,好像有个诗人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经常絮絮叨叨,是不是已经老了?最近这几年来,我发现和老朋友们见面,聊天拉呱的话题内容全变了,已经不是什么事业、挣钱,更不是什么女人、小三,我们不由自主谈的话题,全是身体、健康,谁谁血压高、脂肪肝、高血糖,谁谁已经不在了,挂了,谁谁瘫痪了,等等。我们那些老哥们出门几乎都带着药瓶,这个什么什么药片,那个什么什么药片,听说哪里又在搞免费体检,估计又是给咱一帮老家伙推销药的;听说最近发明了一种副作用很小的中成药,专门治疗高血压,不知道价格贵不贵?这些挥之不去翻来覆去的话题,经常搅得我们心惊肉跳,估计每个人心里都暗暗思忖,今天是不是吃肉多了?心脏是不是过速?年龄大的人说话非常实际,没有浪漫,只有活命的具体体会。
你看看,我想说“树老根多”,经常回忆童年,结果转到老人聊天和身体健康上去了,这不是典型的“人老话多”?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带着老二老三上山去拾草,趁机去抓土渣,也就是蟋蟀,回来好和大院里春山斗一斗,春山养的蟋蟀太厉害了,一般的不抗几个回合。我终于在一块大石头底下抓到了一只猛的,大黑头,钢牙,我小心翼翼包在纸袋里,马上去用铁耙子划拉草,好拿回家做饭烧煤引火,干草拾了还不多,我听到老二连声高喊,大哥大哥不好了,老三把土渣弄跑了。我跑过去一看,我放在地上装蟋蟀的纸袋,被老三打开,蟋蟀已经不见踪影。我问是怎么回事?老三快哭了,咧着嘴说,我想看看那个大土渣,刚看了一眼,土渣跳了,找不着了。我转身问老二,你怎么看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抓了个猛子将,你们给我作大业!我说着一巴掌就朝老二脸上忽过去,转身接着给老三一巴掌,老三人小个子矮,被我一巴掌打翻了,我踢了一脚,老三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接着打站着发愣的老二,骂他不会干活光知道捣乱,老三也哭了起来。
这哪是梦啊,活生生就是几十年前的真实场景嘛!我被老二、老三的哭声震醒了,拉开灯,屋里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个人,孩子多年前结婚早走了,老婆也分床睡多年了,陪伴我的,只有过去的回忆,那些回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心里稍微畅快了一点。弟弟啊,我这个当哥哥的,确实非常疼爱你们两个,可是我脾气粗暴,你们小时候挨了我不少打,原谅我吧!谁叫我是你们的哥哥呢,打是亲,骂是爱,亲兄弟就是这样,我还真没看到亲兄弟之间还客客气气的,恐怕只有外国人会那么绅士,咱这里都是直来直去,实芯子,没办法。
不过,我一直有些纳闷,老三什么时候杠杠起来了,跟大哥说话竟敢“考虑考虑”,还什么“跟秀莲商量商量”。难道我大哥说话是耳旁风,是放屁?反了天了!
按说,俺家的穷苦日子早已经过去了,连最小的老三都已经结婚成人了,我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就是父母迁坟嘛,弟兄三个商量商量,出几个钱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以前,我站在那儿喊一声,两个弟弟颠颠的,我的话虽然不是圣旨,但绝对没人敢违抗。世道真的变了?老天爷你真的让我“囧”?我可不穷,我不愿意哭,谁穷谁“囧”去!
电话里和老三谈崩了,怎么和老二说?我看干脆还是到老二家里去一趟吧,当面说肯定比电话里说效果要好,面子嘛。何况,感情好不好,走动很重要,再密的朋友长时间不见面也会生疏,我应该亲自到老二家去一趟。
有读者问,这篇小说就是老大一个人说吗?
我回复一下,是三个人,亲兄弟三个人分别有自己的视角,因此才发生故事。谢谢您的关注。
老大——
我们家里就属老二混得好,他现在是老总,有房有车,连媳妇都找了个年轻的。按说老二命不济,拿他自己的话说,他们那一波好事一点没捞着,坏事全摊上了。
老二初中刚毕业就面临着上山下乡,想顶替吧老爹不够退休年龄,再说家里还全指着老爹的工资。没有办法老二就下了乡,在潍坊北边的穷山沟待了三年,等到回青就业了,高考也恢复了,老二一直喜欢上学,结果考大学已经超龄,人家厂里也不推荐他。等到他熬出学徒,工资终于可以涨得时候,厂里开始实行责任制,根据效益分配,好,老二开始拼效益,他能干,也会动脑子,还当了个车间小干部,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道市场就这么滑稽,他们单位的产品很快不行了,厂子快垮了。最后老二咬了咬牙下了海,摸爬滚打了几年,终于混出来了。
老二刚下海的时候是跟我借的钱,他租了个门头店,专门给企业单位印广告,连块八毛的名片也不放过,他说“苍蝇也是肉”,只要能挣钱就行。后来老二包了个印刷厂,雇了一些工人,再后来他成了什么“总”,在东部海边买了别墅,我在他那里喝茶都是高档的,有一种红茶叫什么大红袍,据说不便宜,咱也没喝出什么名堂。
老二从小“闷”,不大爱说话,可他很爱动脑筋,也愿意琢磨着干活,刚上初中就学会了干木匠活,俺家的吃饭桌就是老二自己吭哧吭哧做的,还挺像个样。老二和我一样从小愿意看书,我到市场上租了武侠小说,老二都是趁我不在家插空看。有一次我还书时找不着了,问老二是不是在他那儿,老二哭丧着脸说书让他班上的同学借去了,答应一会儿送过来。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怒火攻心,一锤捣过去,把老二砸倒,他嚎啕大哭,我说你哭什么哭?还有理了?说着朝他身上踹了几脚,老二在地上打滚,我咬牙切齿喊道:“王八蛋!赶快去把我的书给拿回来!耽误一天二分钱!你能赔得起?”老二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找他同学要书去了。
许多年以后,我看到鲁迅的一篇文章,说他少年时鲁莽打骂弟弟的事儿,字里行间充满了成年人的忏悔,我很有共鸣,想起多次稀里糊涂打骂我的两个弟弟,心里确实难过。但愿已经长大的弟弟忘了我的暴躁和乖戾,光记着他哥哥的好。
吃过晚饭,我坐公交车往东部走,老二家挺偏僻,以前这里是枪毙犯人的荒凉海滩,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成了好地角,高楼成片,高楼里面还夹杂着低层的别墅,老二住在高层,按说不算别墅,可老三整天说他二哥就是住的别墅,我也就跟着叫别墅,老二纠正了几次看没效果,就顺其自然承认他住的是别墅。
海风很凉,路灯很暗,路上没有行人,海边“哗、哗”的浪涛声非常清晰,我好像看到白色的浪花涌上来,撞在暗红的礁石上粉碎,铺开成片的白沫子。
一阵又一阵涛声,带着音乐似的节奏,反复萦绕在耳边。这里没有污染,空气清新。我慢慢走着,思忖见了如今发达的老二,该跟他怎么说父母迁坟的事儿,他肯定不缺钱,也许会把那六千块钱全部揽下,我和老三都轻松了。但是老二的太太,那个比我女儿才大了十几岁的弟妹,能让她老公痛痛快快地拿钱?
我放慢了脚步。我确实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儿,后来号称是“骨肉”的弟兄们竟然动了手,打到了法庭上,闹得不可开交,说实话,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我去老二家的路上,右眼皮老是跳,而且腿沉的好像拽不动步,原来是早有预兆啊!
老二——
想不到大哥不打招呼就来了,幸亏我今天外面没有应酬,要不然这钟点正是喝得昏天黑地的时候。
大哥明显老了,额头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过去挺直的腰杆也佝偻了。想起小时候大哥带着我们去沙岭庄挖蛤蜊,天快亮的时候我和弟弟困得不行了,走路磕磕绊绊,老三还跌倒几回。大哥心痛地回头看着我们,想把我挎的篮子拿过去,我指了指他肩膀上的麻袋,还有大哥提在手里的挖蛤蜊铁铲,这时候老三“扑通”跌倒了,就势趴在地上不起来,呼呼睡过去了。大哥叹了口气,蹲下身子,让我把老三抱起来,放到了他肩膀的麻袋上,大哥把蛤蜊和老三一起驮到了肩上,站起来晃晃悠悠走了。
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强壮的像一座铁塔,小时候我在外面受了欺负,马上喊:去把我大哥叫来!你们等着挨揍吧!一般情况下对方会落荒而逃。
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突然老了?现在遇到打架斗殴,不是我和弟弟喊哥哥了,而是哥哥来求弟弟了。时间的力量多么强大,它能轻而易举地碾碎了许多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许多模样,时间的手揉搓着,把我揉搓的心里也有些疼。
身边的朋友哥们总说我书生气,多愁善感,说我这样的做买卖不行,心不狠手不辣,挣不着大钱。有人还引经据典,说什么“善不带兵,义不发财”,看来言之有理。
我确实没挣着大钱,有时候一单活的利润,竟然还赶不上揽活和送回扣的成本!我的名片上印着确实是“董事长”“总经理”,可那只是为了招揽生意用的,名片名片,明着骗嘛!其实我的所谓公司只有几个印刷工和一个会计,揽不到大单,靠些小打小闹维持生计。我现在主要给那些老客户印点广告,说实话,这行还真不好干,竞争激烈,为了拉到一个大客户,有的印刷厂甚至连女人都敢送!贿赂不怕大,就怕传出话。只要你能严守秘密,人家没有不敢收的。我有一次给深圳招揽彩色印刷业务,朋友给介绍了一个大买卖,那真是一单比较罕见的肥单,对方在筹备一个政府主办的全国性活动,准备印的东西不少。负责这个事的一位政府处长告诉我,你们到深圳去印,完全可以,但我知道你们私下赚到的利润是多少,你和深圳那边商量一下,发票开这个数,回扣是这个数,别摇头,回扣不是我一个人拿,还有上面的领导,包括点头的画圈的签字的。
开始我对处长提出的巨额数字惊呆了,他竟然敢要那么高的返点?都说贪污腐化已经渗透了各级部门,看来不假啊。我提出了一些难处,例如开发票的数字,包不包括税费,他们的钱怎么到账,等等。处长说朋友介绍的一点不假,你确实是老实人,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你的原因,你提的那些问题,好办。
其实说到底,有什么不能解决的?我发现只要是公家的,办事的弹性非常大,比方我给某机关印了一批材料,本来是八千份,可对方私下告诉我,你送六千份就行了,省下的再返回些现金。好几次了,人不知鬼不觉,非常顺溜,皆大欢喜。
后来我和那位处长成了不错的朋友,他已经提拔当了某大局的裆委书记,我们至今还保持着联系,只要是他介绍来的业务,我绝对按照早已约定的回扣给他,我们两人心照不宣,我会在收到支票或银行汇款到账后,晚上到他家里走一趟。
有一年快到中秋节了,我晚上到书记家,这次我不光带着装钱的信封,还提着个大包,里面装着茅台酒、中华烟什么的,过节了嘛,这是行规,古往今来官不打送礼的。我从书记家出来的时候,书记问我,你来的时候我们大院有没有人?我说有几个老人在附近坐着拉呱。书记稍一沉吟,说我正好想出去走走,咱一块儿。出门经过那几个老人身边时,书记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告诉咱四姨,这几天我就去家里看她。我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时候我和处长,不,书记,成了有“咱四姨”的亲戚了?正犹豫间我们已经走过那几个老人身边了,出社区大院们时,书记压低声音说,我们这里,都互相盯着呢,小心点没错,为你也好。我稀里糊涂,点头说明白。其实我哪里明白啊,至今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的印刷业务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客户就好了,可惜越来越少,股份制、私营企业、个体公司多了,大点的企业管理很细,动不动就招标,咱哪能拼过正规的大印刷厂?特别是引进国外彩印设备的,人家财大气粗。那些小客户呢,基本上是花自己的钱,他们印点东西你要是说回扣,他们会说猪八戒啃猪蹄,自己吃自己,干脆把回扣直接顶费用行了。靠,这算哪门子事儿!好歹前几年我还挣了点钱,买上了自己的房子。说实话,我总觉得挣钱没有头,挣到多少才算完?差不多就行了,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别看我没上过大学,可我的人生经历不比大学精彩?社会待业,上山下乡,工厂就业,车间干部,个体户……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读书,什么生存观世界观,我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着呢!
大哥风尘仆仆地进了门,我问大哥喝什么茶,大哥说随便,我说哪有叫“随便”的茶?莉莉!我喊了一声,让老婆给大哥下一壶金骏眉,那是福建一个印刷老板送的。
我给大哥递过一支硬中华,大哥把已经拿出的黄色“哈德门”悄悄放回了口袋。
“走的时候带一条回去。”我放低声音说,“有些是受贿烟,不是咱自己花钱,不抽白不抽。”其实那烟是我去韩国的时候,在免税店买的,价格比这里便宜一半。
大哥咳嗽了一声,“你留着吧,你应酬多,事多,我们抽什么无所谓,习惯了。”
莉莉过来给大哥斟茶,说:“大哥怎么有空来了?老二难得在家一次,你们兄弟心有灵犀啊,知道他在家,直接就来了。”
大哥说:“是给父母迁坟的事儿,我们兄弟三个每人拿两千,主要是建坟,立石碑,招待老家乡亲们吃顿饭。”
“哎呦!”莉莉喊起来:“怎么什么事也找老二?你们爸妈……”
“什么?嗯……”我打断莉莉的说话:“你们爸妈,靠!俺爸妈,你不叫爸妈?”
“对不起对不起,是咱爸妈。老二别打岔。”莉莉嘴皮子很溜,当初我和她勾搭上,她的伶牙俐齿给我印象很深。我小时候一直不愿意说话,性格内向,前妻也是个闷葫芦,我们俩经常在家了一晚上说不了两句话。后来老婆出车祸死了,莉莉带来了叮叮当当的活力,我们俩也算性格互补,还算协调。
莉莉还在低哩咕噜说着:“……咱爸妈留下的三间房子,不是给了老三了吗?那座老房子现在值钱了,老市区啊,寸土寸金,现在每平方怎么地也得好几万,老三两口子随便从指缝里漏一点,咱爸妈迁个坟还不是鸡毛蒜皮?”
我觉得莉莉有些张狂,守着大哥,俺家的事儿,有你这么指手画脚的吗?不过我有一些惧怕莉莉,不是别的,我经常在外面喝酒应酬,家里的一应事儿全是莉莉打理,她也不容易。再说她一个姑娘家,不顾舆论,嫁给我一个丧妻的老男人,鲜花插在牛粪上,咱有理让三分。何况,我在夫妻生活上也跟不大上她,经常酒后举而不坚坚而不久,对她有意无意的暗示、指责装聋作哑,我们两人心知肚明,我在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我心里有些隔隔楞楞,特别是守着大哥的面,我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莉莉!别胡说八道!咱们该拿的钱一定拿!父母的事儿,责无旁贷!啊?”我后面的“啊”意味深长,趁大哥低头端茶杯的时候朝她眨了眨眼,潜台词很明白,给我个面子,以后咱再说。
谁知莉莉今天好像吃了枪药:“老二!今天咱把话说到明处,咱们该出的钱,一定出!谁没有爹妈?不是那个理啊!当初老三继承了爸妈的房子,光是房子吗?老人家里的东西,关键是文物,都哪去了?反正俺家半星点儿没见着,那个花瓶,是民国的吧?现在说什么也得过万,听说还有一本邮票册,里面老邮票现在值钱了,也是文物!这些东西都在谁那儿?大哥你没拿吧?好家伙,老人迁个坟,花那么两个钱,老三竟然跟我们攀伴?”
我有些骑虎难下,批评莉莉吧,她毕竟是我老婆,我知道弄恼了她的严重后果,再说莉莉似乎说的有理,我很难反驳。那么和莉莉站在一起,向大哥说我们不拿钱?这事肯定说不过去,老三下岗了,生活也不容易,我们当哥哥的全推给他一个人?不过为老三下岗在家这事儿,莉莉也曾尖刻地说过,有老爹的退休金,他哪还有出去上班的心?啃老族不分大小,舒服嘛!
左思右想,挺尴尬,操他妈的,什么事儿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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