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骨肉(小说连载之二) - 世说文丛

杜帝丨骨肉(小说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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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
正在这时候,大哥发话了:“莉莉,我来说事,说了没有两句,你倒稀里哗啦不算完了,我再说一次,咱老爹老妈留下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再说,除了房子,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个花瓶我找人鉴定过了,是个老东西不假,但不是官窑的,是民窑的,很常见,不值钱。人啊,不能见钱眼开,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莉莉我一直对你印象很好,觉得你和她们那些老娘们不一样,不会为些蝇头小利伤了和气,是不是?”
我听出大哥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在部队上多年,锻炼出了素质和涵养,记得他从部队回来探亲,督促我继续读书,最好有选择地读,他还给我列了个“书目”,里面不仅有文学,包括《红与黑》《斯巴达克斯》《巴黎圣母院》等等,还有《中国历史新编》《西方哲学史》,其实后来我知道了,大哥给我开的书目,跟民间流传的毛主席给王洪文开的书目,差不多。
“哎呦!”莉莉一声夸张的惊叫,使我猛然抬起头来。
莉莉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在客厅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哥,看来她今天有些疯了。“大哥!别说话连讽带刺的,我还能听出点一二三来。今天的话到了这个份上,我还真想理争理争。老二别给我使眼色,我憋了好几年了,今天守着大哥的面,咱竹筒倒豆子,快刀斩乱麻,去他娘的全抖搂开!”
我心里叫苦不迭,万一莉莉和大哥吵起来怎么办?我想起世界经典难题:母亲和妻子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我大哥虽然不比母亲,但我们是亲骨肉,小时候看三国演义,里面有一句话,说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人当然不能断了手足,而衣服可以随时更换。记得古代人还有一句话,叫什么“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好像温总理还在一个讲话里提到过。是的,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无法改变的,要不怎么说“骨肉”呢?中国有那么多的成语说亲情,什么血浓于水,情同手足,等等。我多次听到比我大的邻居哥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离婚就离婚,换一件衣服就是了。亲兄弟则不然,一辈子血肉相连,到死也无法改变。说这话的邻居大哥义正词严,很义气的样子,不过那个邻居大哥也是“口头革命派”,他家里兄弟姊妹打的一塌糊涂,一次为了侄子外甥结婚拿多少钱,姊妹们之间竟然动了手,还上了医院。看来摊到谁身上谁也不一定“义气”,“钱”是万恶之源啊!“衣服”有时候可能比“手足”更实惠,更重要。
记得有一次我和莉莉说到这个话题,刚说了“手足”“衣服”,莉莉就破口大骂,你妈了个逼!胡说八道!有本事你跟你家里的手足过日子去!找老大还是老三?人家不把你撵出来才怪!老婆是衣服?有本事你把衣服撕了试试!什么狗屁逻辑!你是不是想咒我出车祸?那天莉莉一提车祸,我差点一巴掌扇过去,后来忍了忍没接那个话茬。
这时候,我看见莉莉的手有些哆嗦,她毫不客气地指着大哥:“大哥,你真是我们大哥的话,把一碗水端平!咱爸妈留下的房子,是怎么决定留给老三的?有没有法律手续?我已经咨询了律师,人家说没有遗嘱,口头的不算!口头要算,也得有证据,要不我说,当时那房子应该给俺来!谁不知道老二对家里贡献最大?”
大哥明显不高兴了,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看来你是想要那房子了?”
“住不住另说,俺也有合法权益,不行就打官司。我连法官也问了,最多就是老三多得点,也不至于全部拿去。成天说你们亲兄弟是骨肉,怎么分遗产的时候就不是骨肉了?”莉莉咄咄逼人,我对莉莉进一步增加了认识。女人,有时候真不敢小看她们,肚子里有东西啊。
大哥“砰”地一拍桌子,吼道:“快抢吧!就那么三间平房,现在就是个套二,抢吧!打官司吧!也不怕亲戚朋友笑话!”
莉莉“哼”了一声,说:“我还没打官司呢,看老三的表现吧,他别装糊涂,你们龚家的事儿,我不愿意插手,但别太过分,逼得哑巴说话。这次给老人迁坟,就那么几个钱,老三还好意思让两个哥哥拿?太不自觉了!”
大哥叹了口气。
我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僵,我说大哥喝水喝水,抽颗烟吧。我从烟盒里敲出一支,双手递给大哥,接着把打火机摁开,黄色的火苗摇摇晃晃。
大哥狠狠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有些事你们不知道,老三就这个样还不满意来,他说那两千块钱他考虑考虑,给爹妈立的石碑,没有他女儿的名字,他在电话里和我差点吵起来。”
“我给他打,住着全家的遗产,还没数了!”莉莉说。
大哥慌忙摆手:“千万别!你别打,你要是让秀莲接了电话,你们还不打成一锅粥?千万别打。要通电话,让老二打,他和老三从小在一块儿,有话好说。”大哥下巴颏朝我歪了一下。
我摸出手机,琢磨着怎么给老三说,守着莉莉的面,有些话还真难说啊,说那钱你应该全包?还是按大哥说的,每人平均摊?怎么说都不太合适,万一说漏了,莉莉真能蹦高吵架。算了,明天再说吧,没人的时候,我私下和老三好好谈谈,我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怎么说老三也是我背大的,还不给哥哥个面子?
大哥眼前的金骏眉凉了,茶汤有些混,我提出给他换一杯,大哥说算了,他要走了,晚了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觉得屋里一直有些憋闷压抑,说大哥我陪你走到车站,我本来睡觉就晚,咱顺便溜达溜达。
我让莉莉把书房里的那条硬中华拿来,大哥说坚决不要,没等莉莉出来,他早已跑出了屋子,我快步跟了出去。
虽然快到清明节了,可是晚上海边的风还是冬天的感觉,嗖嗖的,挺硬。我打了个冷噤,转身给大哥把外衣领子竖起来,大哥嘟囔着:“别管我了,回家管管莉莉,什么房子、文物,还有老邮票,真能琢磨!她还真想和老三打官司?唉,搅合起来,麻烦大了。”
我说:“老三也不对,就不能常走动走动?一年和嫂子们见不了两次面,再熟也生分了。不过,莉莉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一定,”大哥声音低沉:“老二,不是我狗眼看人低,世上最毒妇人心,你家的莉莉,绝对不是随便说说,恐怕真对房子有想法,起码想分一部分钱吧?”
我何尝不知道莉莉什么想法?她当面向我说过多次,老三把房子独占了,不吐出一块来,她决不罢休。但我不好和大哥说那么多,家丑不可外扬,咱好歹是个男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我沉默着,和大哥慢慢地往车站走。
大哥在上公交车的时候,有些动情,说老二咱们家在整个老宿舍口碑非常好,千万别让莉莉去打官司,她和秀莲根本就是针尖对麦芒,再把咱弟兄三个搅合乱了,让周围人笑话,传出去咱龚家一辈子的好名声,全毁了。
公交车亮着远光灯来了,车停下,门开了,却没有人下车。我推了大哥一把,说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明天我给老三打电话。
大哥乘车走了,我晃悠着往家走,脑袋里真是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我们家老三比我小八岁,他基本上就是在我背上长大的,本来我下面还有个弟弟,结果出生不久就死了,我妈对老三特别疼爱,尽管生活那么困难,全家有点好吃的,基本上就是他和老爸的,老爸上班赚钱,老三最小不懂事,老大在部队上,苦就苦了我这中不溜的,上不着天下不靠地,悬空着,遭罪出力的命。
记得老三筹备结婚的时候,我仗着会干木匠,找人给他买了木料,和我央求叫来的木匠哥们,在院子里给老三做家具,一干就是半夜,赶时间啊。当时手上腿上受了多少伤?少皮没毛的,地上散落着创可贴的纸,顾不上,给弟弟干活,再苦再累咱也心甘情愿。
我那时候前妻还在,她那么老实的人也看不下去了,说老二你对你弟弟真是比对我好多了,你弟弟病了,你能请假给他找大夫,替他拿钱拿药。咱孩子发高烧,大雪天我抱着刚刚跑医院,你就不能放下你弟弟的木匠活,回来趟?说起来,唉,我真对死去的妻子有些愧疚。
再有几百米我就到家了,周围非常寂静,路灯昏黄,马路上空空荡荡,我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温暖的路灯陪伴着我,好像接力一样护送着我。我决定沿北边的大道绕过去,在外面多逗留会儿,晚点回家,也让今晚喧喧嚣嚣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里沉淀下来。
老三结婚的时候,妈妈病故好几年了,老爹已经退休,身体也有病。记得老爹吼吼哮喘着,坐在大炕上和我们弟兄商量老三婚礼的事儿。我已经竭尽全力给老三做好了家具,剩下的主要是请客,亲戚、朋友、同事、老邻居,老父亲说咱再穷也要把老三的婚事办好,你们弟兄最后一个,跤都摔了还怕一哆嗦?到时候你们全把老婆孩子叫来,上席的上席,端盘子的端盘子。大哥说,我和老二就不上桌了,当个服务员吧,要不然咱还要雇人,再花份钱,不值当,省下吧。
那天中午的婚礼热热闹闹,我端盘子送菜,一次次在临时搭起的炒菜大灶和酒桌间穿梭,大哥被安排在老邻居家里的一桌熟人拽住了,坐在桌上煞有介事喝开了酒,这下苦了我了,加餐具送菜都是一路小跑,胳膊被烫起了水泡,嗓子也哑了。
看到弟弟和秀莲挨桌敬酒,我心里暖和和的,弟弟终于成家立业了,我这个哥哥也了了个心事。我当时腰酸腿疼,有些发晕,好像累得快站不住了。我用冷水冲了冲头,给那些走了的客人撤盘子,水池子里摞满了油乎乎的盘碗,我用抹布一个个地擦……那天我干的活儿,比加班加点做家具还累,可我心里,冤屈埋怨还夹杂着高兴……
脸上冰凉,嘴里咸乎乎的,我一摸,啊,全是眼泪。为什么我总是泡在过去的记忆里?过去的时光,是那么的使人惆怅,使人伤感!我知道,我和弟弟的故事,三天三夜也回忆不完,说不完,太多了。我看着弟弟长大,我为他可以说问心无愧。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我看见不远处七楼我家窗户的灯光,我觉得步子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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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
放下大哥的电话,我气得要命,亏你还在部队受过那么多年教育,整个一个老封建老迷信,榆木疙瘩。奥,俺生了个女儿,在咱爷爷奶奶眼里就不是人了?就你们的男孩是人?大哥就是自私,连二哥也说着,关键时候不主持正义,明哲保身,还狗杂,大老板了,住着别墅,找了年轻太太,结果连父母迁坟的几千块钱还让弟兄们分摊,斤斤计较,哪有当哥哥的样儿!
我气呼呼地坐着,秀莲正在擦桌子,她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简单说了说,咱老爹老妈迁坟,每个弟兄拿两千块钱,他们孩子的名字都刻在碑上,咱是女儿,名字就免了……
我还没说完,秀莲张口就骂,靠!你那些哥哥是些什么玩意儿!拿钱想起你来了?怎么地?咱闺女上不了台面?给他们丢人了?我还觉得生女儿光荣来!奶奶的!
秀莲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瘦瘦的尖下巴一耸一耸,模样很吓人,恐怕神仙也不敢跟她犟嘴,就是犟嘴恐怕也说不过她。反正我是服了她了。
她说着朝电话座机走过去,说要给大哥二哥打电话,先吵他们一顿,吃柿子别捡软乎的捏,咱下岗工人也得有骨气。
我说秀莲,先别着急,这事还没定下来,也许钱的事二哥全给咱包了呢?他是个大老板,拿个几千块钱跟咱拿几十块钱一样,人家无所谓。
“万一你二哥不拿呢?”秀莲摔打着手里的抹布,“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你结婚的时候,俺同事敬个酒,你看看你二哥,”秀莲接着把头一低,学着二哥腔调,用鼻音说:“我还要端盘子,为你们服务,现在顾不上,你们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秀莲把抹布一扔:“奶奶的,就你忙,请客离了你还不行?装的跟个受屈的怨妇似的,弄的俺同事都说,你们家怎么大辈哥端盘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确实,我结婚的时候,二哥跑前跑后忙了一天,他一口酒没喝,回家也没赶上末班车,是自己走回去的。后来二嫂埋怨我,老三,你们也不知道让你二哥歇歇,他累了一天,脚都肿了,胳膊上还烫起了泡,回家后人都瘫了。
娘的,谁知道你脚肿了?什么时候烫的泡?我结婚是一辈子的大喜事,你哭咧咧地给谁看?不过,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二哥说,更没好意思跟二嫂说。
第二天一早,我正躺在床上,客厅里秀莲跟人吵起来了,我听了没几句,就知道她在跟大哥通电话,“……什么房子?这房子本来就是俺的,你们也知道,咱爸爸死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说实话,我愿意秀莲代表我跟两个哥哥对话,她成天埋怨我,明明在家是个老小,谁都应该让着,结果谁也没照顾你,还整天被人欺负。你大哥部队转业,单位分了房子,退休金吃不完;你二哥是个大老板,人家住别墅,家里钱花不完。就你窝囊,靠父母那个破房子拆迁,住了个小套二,要钱没钱,你就是个脓包,在你们家里净受欺负……
我也觉得窝囊,都姓龚,就你们头上顶着条龙,我头上就顶着条蛇?
“……什么文物?哪个花瓶?老邮票?冤枉死俺了,肯定是那个小骚货,莉莉纯粹是胡说八道!”秀莲真火了,她能骂二嫂是个“小骚货”,看来事态严重。
我赶紧跳下床,跑过去,“秀莲,你消消火,我跟大哥说。”我拿过电话:“喂,”我说,“大哥,怎么回事?”
“哎呀,老三啊!”女人声音,原来不是大哥,是大嫂在跟秀莲通电话。我忙说嫂子对不起,大哥在家吗?嫂子说,你大哥身体不舒服,昨天晚上从你二哥家回来,被我盘问了半天才说出来,他在老二受到围攻了!老二媳妇莉莉急眼了,说是要和你们打官司,你们占了老爹老妈的房子,他们想分一块。
我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火光一闪。到底炸了。
好几年了,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担心,老爹留下的房子,早晚会成为弟兄们包括妯娌们之间的炸弹,这不,大嫂把导火索露出来了,二嫂“嗤”就把火柴划着了,不知道能把谁炸个血糊淋拉甚至粉身碎骨。
大嫂还在絮絮叨叨,我说知道了大嫂,我会处理的,便扣了电话。
我在琢磨打官司的事儿,二嫂提出要分老人的房子,恐怕目的是要钱,她老觉得俺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得了便宜,我把家里所有的遗产全吞了,她和二哥不从我身上割一块肉,决不罢休。
我一晚上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区法院,我想弄明白,我现在住的房子,到底和哥哥们、妯娌们,有没有关系,如果二嫂要拆出去一块,法院支持不支持?
可能我来早了,法院门前冷冷清清,我就在门口慢慢转悠。巨大的花岗岩砌的法院大门口,立着两个石头狮子,狮子脖子上还系了红绸子,“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好像是小学课文,说的是旧社会,现在不会那么促卡了吧?不过也很难说,人民法院不是人民的,人民后面再加个“币”,也许还能说了有点用,这些道理咱都懂,网上揭露出来的事儿,无奇不有,有的能把人吓死。不过,真要让我给法官送礼的话,我还真坐蜡,家里哪有钱啊,孩子上学花了好几万,下一步上大学,又得花钱,如果分数线不够,考个二本三本的,学费就更贵喽,恐怕家里得砸锅卖铁。
我看到岗亭子里的保安总看我,就凑上去给他递根烟,我问保安师傅法官们什么时候上班,他点上烟说,快了,不用半个小时就好来了。他问我找刑庭还是民庭,我想,刑庭肯定都是些杀人放火的犯罪案子,咱的家庭纠纷肯定是民庭,就说我要找的是民庭。保安又问是离婚还是经济,执行了没有?我对保安有些肃然起敬,你看看人家一个看大门的,近朱者赤,在法院门口呆的时间长了,也快成了法官了。我就简明扼要地说了家里房产的事儿,他说哎,那边过来的中年人,戴眼镜的那个,对,很瘦,他就是民庭的,你问他好了。
我凑到这个中年人跟前,看他胸前别着天枰的徽章,知道保安说的没错,就低眉顺眼地说:“师傅,我来问一个财产的事儿,找谁办?”
他楞了一下,警惕地看了看我:“什么财产?”
我赶紧把家里的事儿说了说,怕人烦,尽量争取简短清楚。我还没说几句,法官就有些不耐烦了,“嗨,行了,行了,不就是继承吗?你先到一楼立案庭立案,把证据准备好,到时候会通知你出庭。”
我有些懵,这就立案?开庭?我是来打官司的?我赶紧解释:“师傅,我不一定立案,我是想来咨询,像我这样的,要不要打官司?怎么打?”
法官看着身边陆陆续续走进大门的人,转过脸对我说:“我给你讲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里是法院,只审理案子,你要打官司,先去立案,不明白到那里去问问!”
说着他皱着眉头,好像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匆匆走进了大门。
我被丢在那儿,有些别扭,想问问另外的法官,怕再一次受到批评,只好转身朝保安笑笑,接着小声向他说:“师傅,给我找个立案庭的吧。”
保安眯着眼,朝门外看着,说右边来的老头,胖子,你找他吧,这人不错。
我庆幸遇到了贵人,恭恭敬敬朝走过来的胖子老头迎上去,他穿着深蓝色西服,左胸前也别了个天枰的徽章,长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人。我说您好,我想咨询一下家庭房产的事儿……他停顿了一下,说咱们认识吗?我说不认识,我只是咨询问题,我家里父亲死了,留下一处房子……我还没说完,胖子老头突然说了一句:“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民政局,也不是上访的地方!”
我非常吃惊,觉得对方说话声音太大,有驱赶我的意思。我说您别误会,我只是来咨询,看看我这个案子需不需要打官司,我不是上访。
胖老头更不高兴了:“哼!要咨询?那你找律师去啊,跑这儿干什么?保安!”胖老头朝身边的保安喊了一声:“让他离开这里!告诉他,律师不在这里办公,这里是法院!”
保安过来轻轻拽了我一下,“走吧,有问题找律师去吧,不过他们也不是随便咨询,要收费的,可能按时间论价,不行你先问个百八十的。别在这里麻烦我们的大法官了,大法官今天心情不好。”
没有办法,我只好慢慢离开法院,走到法院对面的居民楼门口,点了支烟,盯着那两头高大的石头狮子,脑子在紧急思考怎样去找律师的事儿。蓝色西服的河流干涸了,眼前慢慢静了下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一个中学同学的姐姐是个律师,好像报纸还报道过她代理的案子。我马上给同学健健打电话,健健说你直接找我姐姐吧,我告诉你她的电话,要不然我也叨叨不明白。健健和我关系很好,他愿意收藏各式各样的刀具,还送给我两把,我给了他几张家里老爹留下来的老邮票。
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往公交车站走,一路琢磨着怎么跟律师姐姐说,律师费贵不贵?万一官司打输了呢?听大嫂的口气,二嫂早就想起诉了,唉,恶人先告状,看来官司是非打不行了,我不争取主动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老婆说我是窝囊废,这次我怎么地也得挣个面子。
我走进一个街心花园,远处有老人在打扑克,周围幽静,我坐在有靠背的木条椅子上,拨通了律师电话,她问我是谁,什么事儿,我说姐姐我是健健的同学,我在你们家见过你,我想向你咨询案子的事儿。
有了向保安和法官讲的预热、锻炼,我这次说起来比较溜到,条理也算清楚,律师姐姐很满意,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完了,律师姐姐给我提出了几条建议,她让我办完那些签字、公正什么的手续以后,最好给她看一看,然后再到法院去打官司,不然胜负难料。
我心中豁然开朗,有句话说是什么壶灌顶,还有什么茅塞顿开,一点不假。律师姐姐说的很对,人家法院不管别的,只认证据,这房子老爹有遗嘱吗?口头遗嘱有谁在场?两个哥哥都同意吗?他们在房屋变更合同上签名了吗?所以你一定要把证据搜集齐全,让他们全都签了字,有了证据,官司保证赢。
爸爸临死的时候,秀莲提出让爸爸在病床上写一份遗嘱,爸爸妈妈的老房子,理所当然地应该留给我们,可是爸爸那时候已经快不行了,他摆摆手,我把头趴在老父亲嘴边,老父亲嗓子呼噜呼噜,呼噜呼噜,我把头伏在老爹耳边,想听听他说些什么,老爹喘了半天,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微弱声音,艰难地说:“小三啊,在咱吊铺的……小箱子里,有两个存折,是我和你妈积攒的,八千多块……你留着吧……”
我放声大哭,说爸爸,别想那么多,你没事儿。
看到老爹嘴唇蠕动,我知道他还要说话,便把头又靠上去,老爹说:“还有房子……本来想留给,你和秀莲的,后来,后来,还是觉得,应该你们,你和老大,老二,一块商量着办吧,拆迁的时候,可以,分给你哥哥俩钱儿。”
听了老爹这番话,我悲痛的心揪了起来,那座房子,我家住了几十年马上就要拆迁的,老房子,本来板上钉钉是我的,看来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恐怕以后要属于我和两个哥哥的共同财产了。
当时我心里拔凉拔凉的。眼泪还在流着,可是味道已经变了,不仅仅是悲伤,还有遗憾嫉妒焦虑,流进嘴里悲苦焦酸。
当天晚上爸爸又被救回来了,遗嘱的事儿,我们后辈都不大好意思提,怕不吉利,人还活着,说些死了的话,怕丧门人。
原先大哥曾经提过,是不是让老爸写个遗嘱,被我挡住了,我说等过一阵再说,我心里还不明白?真让老爸写了,那房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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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
其实老爹一直准备把那三间老房子留给我和秀莲的,两个哥哥也默许了,起码是基本上同意了吧,毕竟我和老爹一直住在一块,老妈去世后,我和秀莲照顾老爹最辛苦,虽然二嫂到处放风,说老人把退休金全花在我们和孩子身上,但是他们不知道,老爹一直非常喜欢灵羽,把钱花在他孙女身上,老爹高兴啊!
他们知道什么隔代亲?也可能大哥二哥嫉妒,搬出去好,也有坏处吧。
再说,你们结婚了都有房子,站着说话不腰痛,我呢?单位垮了,亏着秀莲在她同学的宾馆兼着干个财务,又轻快挣钱还不少,要不家里惨了。我倒想出去干活,可现在找个工作就那么容易?何况我也不是小青年了,人家什么单位愿意找我这样没有专长不懂业务的,拖拖拉拉,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按我这个情况,应该说,我继承家里的房产天经地义!遇到好事就是下雨淋也淋着我了!
我知道老爹为什么突然变了卦,根子很有可能在我那可敬又可恶的老婆秀莲身上。有一次,秀莲在医院的走廊上让我给二哥打电话,让二哥来给老爹陪床,我说不是该你了吗?秀莲说她想歇一天,回家看看,听说她爸爸感冒了。
我说二哥平时挺忙,突然叫他来医院,不大好吧。秀莲火刺刺的:“嗄,光你们有爹,你们的老人病了要照顾,俺家的老人就可以不管?你们家三个大儿,关键时候跑哪去了?”
我说大哥二哥每周一天,咱住在家里,每人两天,当初不是都定好了吗?再说咱爸爸也不是长期住院,不就是几个月的事嘛!
秀莲跺着脚:“为什么他们一天,咱就得两天?那两个妯娌为什么不来,就我自己来?”
我也有些急了:“秀莲,当初不是你提出来的么,说什么肥水不外流,把给爸爸雇护工的钱给你,你可以替护工值班……”
我还没说完,秀莲尖声喷薄而出:“就那两个臭钱!还好意思提!我是怕护工糊弄才自己来的,有本事你们弟兄三个每人两天!就看你个冤大头好欺负!等老东西蹬腿了,归了西,我撕破脸跟他们打!你以为恁姓龚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这么说话?爹白疼了灵羽,你没沾光?”
“就恁老爹那俩钱,我还真没看眼来,他不在了,把那间屋给灵羽,老东西真能抻……”
秀莲呲牙咧嘴,我气得想打她,犹犹豫豫不敢,这时候秀莲噔噔噔地跑了,一路舞扎着胳膊喊着,你们姓龚的,看着作吧。
我气得浑身哆嗦,没办法,家里秀莲挣钱多,再说我还要为孩子活着,两个哥哥也确实该多来看看老爹,我们也好歇歇。
我蹑手蹑脚走进爸爸的病房,看到爸爸闭着眼,仰面躺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他眼角流出来。
我吃了一惊,爸爸会不会听见秀莲刚才的话呢?“老东西”、“姓龚的”、“蹬腿”、“归西”、“撕破脸”……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弯下身子,拿毛巾给爸爸擦眼泪,小声问:“爸爸,怎么了?”
我一问,爸爸的眼泪流的更猛了。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几乎没有哭过,真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到树上掏鸟窝摔了下来,二哥把我背回家,说弟弟摔昏了,爸爸吼叫着劈手给了二哥一巴掌,接着抱过我就往医院跑,记得一路上爸爸不断叫着我的名字,眼泪啪嗒啪嗒滴到我脸上,我至今还记得,掉在我脸上的眼泪,热得烫人。
再一次爸爸哭,是妈妈病故的当天晚上,他拿着妈妈的照片,怔怔地看着,后来哭了一阵,时间也不长。
再就是在医院的这次,看来他是真伤心了。
我正在琢磨怎么问话,爸爸轻轻说了句:“你们在走廊上吵架……”
爸爸嗓子里咕噜着,慢慢说:“小三,你们在外面吵吵,我都听见了。唉,秀莲哪,真不知道她这样。我一个老东西,归西就归西吧,可是你们弟兄,可千万别打仗,咱老龚家和和睦睦一辈子,别毁了名声。”
老爹死的很突然,听秀莲说,那天晚上老爹说带着氧气很别扭,要拔下氧气管。后来秀莲发现听不见老爹喘气声,赶快叫来了大夫,谁知那时候老爹已经不行了。
我和大哥、二哥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医生说没救了,心肺衰竭。
我们兄弟三个把老爹的遗体推进了医院的太平间,站在太平间门口放声哭了一场,我知道,世界上最痛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以后我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以后过年,我的两个哥哥,再也不会大年三十聚到我家来了,因为和我住在一起的爸爸走了,那是我们家的一棵大树,树倒猢狲散,往后我们就个人过个人的了,没有什么顾忌了。
这些事儿想过了,我的心也平静下来了,大哥问我老爹写了遗嘱没有,我说没有,谁也没想到走的这么快。
二哥问我老爹临死前说过什么没有,我说听秀莲说,咱爸爸提过房子,说让我和秀莲住,算是口头遗嘱吧。
现在看来,所有问题的焦点,按律师姐姐分析的说法,就是遗嘱,只要能证明老爹曾提出把房子留给我,一切矛盾就解决了。没有遗嘱怎么办?律师姐姐也给了我一个办法:拿着我和秀莲写的老爹口头遗嘱,找两个哥哥签上字,他们知道也同意老爹的意见,不参与遗产继承。好了,第一继承顺序人授权,以后别人再怎么捣腾也没用了!
我正在思忖是先去找大哥还是二哥,电话铃响了,是二哥打来的,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接起电话,二哥说老三你在哪?我说我在法院,二哥咿了一声,“跑法院干什么?”我说还不是让你们逼的,我听说二嫂要到法院告我,独吞了咱家的房子。我说着有些生气,也有些冤屈,正想发几句牢骚,二哥在电话里大声说:“是我们逼你?你二嫂随口说几句,你还真跑到法院去了?老三,别没有虱子找痒痒,丑话说前头,你把事儿弄大了,别怪我到时候不帮忙!”
我说二哥你什么意思,我有理的没发火,你无理的倒先生气了。二哥咱闲话少说,我咨询了一下律师,我准备写一个东西,那三间老房子本来就是留给我的,你和大哥都知道,在这个东西上签个字,以后打官司我也不怕了。
“老三,你胡咧咧些什么!”二哥在电话里大喊,“我本来是问你给老父老母迁坟的事儿,你咧咧些遗嘱、打官司,不怕咱爹妈在天之灵生气!”
我也火了:“迁什么坟?我不管!你和大哥看着弄吧!”
二哥声音似乎是咆哮了:“你疯了?好挨揍了?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我砸你个比昂的!”
我“啪”地一声把电话扣了,你还以为我是小孩,说打就打啊,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吃亏呢!
电话铃震天响,我一看还是二哥的,不接,摁死,又响,我再摁死,二哥肯定气坏了,谁让他说要揍我呢?小时候我挨了多少揍?跟着二哥去农村地里偷地瓜,我掉到沟里,本来身上摔的就疼,结果二哥还踢我,说我不好好看路,走到沟里去了。挨的打多了,用文雅的话说,罄竹难书。
电话又响,我正准备再摁死,结果来电显示的是“大哥”。
我接起电话:“喂,大哥?”大哥沙哑着嗓子说:“老三,你怎么了?跟你二哥吵什么?”我说哪吵来,他没说几句话就要揍我。
大哥说:“老三,我知道你正在办房子的事儿,急什么?签什么字?真要签,你给我和老二都要说明白,不然你那两个嫂子也不会同意,她们闹起来可麻烦了。”
“是你说了算,还是嫂子说了算?”我有些生气,质问大哥。好像大哥叹了口气,说:“老三,先别争竞这些了,我看,这两天咱们兄弟三个聚聚,好好聊聊,别光急着让我们签字。”
“不签字,我找你们干什么?”我“啪”挂了电话,不再罗罗。
阳光从枝叶间投射进来,温度升高,我坐在椅子上,觉得非常疲劳,很想抛开眼前乱七八糟的事儿,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哥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甬道过来了,老三,估计你在法院附近,还挺舒服啊。见了二哥,我不由自主还是有点畏,可能小时候经常被他揍的原因,其实现在我长得比二哥高,也比他浑实,抡起皮锤来,恐怕他沾不了什么光。什么遗嘱,签什么名?二哥问。我就说了房子的事儿,反正你和大哥都有房子住,签了吧,签了没有后遗症。不签呢?二哥问。我实在料不到还能不签,就有些尴尬,不签?不签我和秀莲、灵羽的房子就没有保障,万一打起官司来,我们无家可归,那就惨了。哈哈哈,只要你还有后怕,那就好,我看你现在翅膀硬了,谁也不怕了,谁的电话也敢扣,扣了还不接,你要把你哥哥气死啊?说着二哥像我小时候揍我一样,一巴掌就扇了过来,我捂住脸,低下头哭了起来。二哥说还好意思哭,占着家里的房子,花着老爹的退休金,你还有理了,唵?一脚踢了过来,我头嗡地一声金星四冒。看来二哥是不会签这个字了,不知道大哥会不会签。律师说了,没有他们的签字,你的官司非输不可。签不签?我拔出别在裤袋上的刀子,指着二哥,别以为你弟弟不敢下手,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千万别让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哥竟然笑了,好你个兔崽子!敢对哥哥拿刀,舞扎什么?我砸死你!巨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来,我眼一闭刀子猛地捅了出去,爱谁谁!噗嗤一声二哥倒下了,二哥肚子里流出的血沾满了刀子和我的手,我把刀子一扔,扑到二哥身上,二哥啊,你别死,你别死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真想杀你啊!
这时候我醒了,原来刚才在街心花园睡着了,心怦怦乱跳,歪头一看,我手里竟然握着刀子,那是喜欢收藏刀子的健健送的,带着皮子刀鞘,什么时候我把它从腰带上拿下来的,为什么紧紧地握在手里?阳光斑斑点点跳跃着,刺得我眼睛有些疼,也有些迷离,心好痛好痛。
扶着椅背慢慢站起来,身上轻松了一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经过街心花园的行人行色匆匆,有的背着包,有的提着菜篮子,他们忙的都不肯到花园里来坐一坐,看来都是为生计忙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弱肉强食,动物世界的法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我慢慢走着,琢磨着回去怎么和秀莲写那份“遗嘱”,写完了以后,什么时间去找大哥二哥签字,见了他们,我怎么说?听刚才他们电话里的口气,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秀莲整天嘟囔咱家太穷了,周围的人都买了汽车,就咱们还整天坐公交大盒子,女儿放学经常坐同学家长的车,太掉价了。
是的,我也要活出个样来,别让秀莲整天骂我是个窝囊废,今后我不会再窝囊下去了,大哥二哥的字必须签,不签也得签!这事儿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打定主意,去找大哥二哥签字的时候,我要带着刀子,那一把更长更锋利的,我切猪肉的时候试过,一刀进去,骨肉分离。
(全文完)

原载《青岛文学》2012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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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杜帝丨骨肉(小说连载之二)》 发布于202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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