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永济桥过南阳河,便可以在洋溪湖畔寻觅李清照的时光了。
夏日的蝉鸣,泼洒了茂密的阴凉在湖岸上。一座与普通农家无大差别的门楼上,有现代诗人臧克家先生题写的匾额“李清照纪念祠”。能确定在这里能寻觅到李清照与赵明诚曾经居住过的踪迹吗?当年他们的府第是否就是这样一座门楼,尚且不去考证,1127年12月,“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金石录后序》),且东阳城两月内连遭两次兵火洗劫,故居是否存在尚且难说,又经历了近900年的风雨变迁,即便这里真的是“故居”之地,如何能保存下来都是难以确定的。君不见青州博物馆的若干展品大都难以保证完整,我们在种种碎片中拼接起曾经的历史,在时间的纹理中管窥这块大地上有过的人物、故事与情节,那么这里的纪念祠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不足为怪的。
那么,“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中的流水,是依傍于这座清静小院之侧的洋溪湖吗?那些于夏日阳光中烁动着粼粼波光的水纹,是曾经映照过易安居士倩影的吗?
隔着遥远的岁月,并不真的期待能与女词人出出进进的门楼相遇,即便是与当年的环境相似,甚或能够寻觅到李清照诗意词情的韵味儿,也是若干女词人粉丝的精神满足了。因此尽管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花息屋影都颇费猜详,但是居所的门楼大小高矮,并不妨碍酷爱漱玉词者对种种踪迹的寻寻觅觅。
在李清照71年(1084-1155)的生命中,青州时光自其24岁始,至45岁南渡,除去中间随赵明诚去莱州与淄州知州任的三年,17年里,是她最好的年华,也是最美好的时光。
小院里有四松亭、顺河楼。易安居是东厢房,正房则是被以“归来堂”命名的“居室”。不管这里的四松亭哪一年才有,也不论顺河楼是建于哪一年(据称建于清咸丰六年),是否与李赵二人有关,至少是应了“惟有楼前流水”之意。而“归来堂”内东首,有床枕条案,似二人卧室,令人生疑的这是后人推测当年主人生活起居的情境。猜测即便要模拟当年的“归来堂”,也应为二人的书房,也就是今天人们所称的工作室。其实“归来堂”,或说赵家青州的居所,应为赵明诚之父赵挺之所置。赵家祖籍为诸城,赵挺之幼时便迁来青州,在此娶妻郭氏,并由此入仕。其在官场遭构陷,后虽然查无实据重被启用,却因在汴京无房产,便生归乡之意,其乡便是青州的府邸,也被民间称之为宰相府的宅第,因而将其名为“归来堂”。大观元年(1107年)正月,被罢相的政敌蔡京官复原位,三月赵挺之被罢尚书右仆射,五天后故。赵明诚携妻回到了青州东阳城的府第。
在这里“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金石录后序》)对于整理金石收藏文物古迹,李清照可以不计较吃穿与是否有翡翠首饰、室内一应陈设,只要遇到各种喜爱的善本书籍,便买来。且“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金石录后序》)。
青州古城是齐国之腹地,青州博物馆所展出文物,虽大多有残缺,但丰碑巨碣,三代古器,仍令后人震撼。赵李夫妇在这里所收集的《东魏张烈碑》、《北齐临淮王像碑》、唐李邕撰书《大云寺禅院碑》等一大批石刻资料,益都出土的有铭古戟,昌乐丹水岸出土的古觚、古爵,陆续成为他们的宝藏。“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金石录后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夫妇二人在此精心研究金石,校勘古籍,整理碑拓,其乐融融。“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在书房中,二人互相问答,饮茶取乐。以某一条目为题,考问对方该条目在某书库的某架、某书、某卷,第几页中的第几行,答对者则以喝茶为奖赏。赵明诚则饮茶不断,李清照甘拜下风……至南渡时(1127),两度兵火,除了运出的15车之外,书库均被烧光了。那么现在的“归来堂”即便是模拟情景,可有用来揣测李赵二人只鳞片爪之踪迹呢?睹物思人是拜谒者的心愿,而修建于洋溪湖畔的纪念祠,更多的是从李清照之词意生发开去,为漱玉词的粉丝们提供了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
对于在青州的这一段生活,李清照后来回顾时写下了《丑奴儿》一词:“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炎。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一幅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的夜晚景象,被其勾勒得历历在目。生动、鲜活,以小小的情节展开人物形象,是易安词之特长。不管现在“归来堂”里的床铺枕席是否赵李二人真实用具,但至少是词人所依据的重要抒情道具,譬如“独上兰舟”“被翻红浪”“被冷香消新梦觉”等。写这首词时赵明诚已经故去,李清照的生活中只剩了回忆。
而青州的生活的确留下了若干美好的记忆,其中的感情生活是主导。《浣溪沙·髻子伤春慵更梳》写赵明诚外出搜寻碑刻,其在家思念的心境。在状写室外院落景象之后,又描摹了室内的静物,最后以“遗犀还解辟寒无”,道出主题。“遗犀”指“通犀”,是能避寒的犀角“避寒犀”,此处是指夫妻感情的“依赖”,丈夫不在家,即便有“避寒犀”也不能得到所期待的温暖。而《木兰花令?沉木香消人悄悄》中的“雪满东山风未扫”,既为出门丈夫担心,又有爱中的埋怨之情:“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想到外面楼台上凭栏远望,可有丈夫的踪影,又想你在这里对他千般的挂记,他那里被金石遗迹之爱夺去了心思。须知赵明诚对于金石古迹的寻觅与收藏,到了痴狂的程度,而李清照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这里李所产生的妒意,是对赵的千般爱出发的,包括爱屋及乌赵所从事的寻觅。“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点绛唇·寂寞深闺》)盼归之情真的是“柔肠一寸愁千缕”啊。“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挂记令其胡思乱想,且睡不着。
如果说李清照在青州的生活之幸,来自于夫妻恩爱用情之深,即便是寂寞、忧怨、孤独,均来自于这种情之所在,其词句中不乏那种女人情调的娇嗔与怨忿,更是漱玉词的魅力所在。赵明诚上任莱州知府后,开初她没有陪丈夫前往任上,期间写了脍炙人口的代表作《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寄给赵明诚。赵得词后,闭门三天三夜,写了50首词,然后把这些词与李的混在一起请朋友看,朋友看过后,碍于面子,思量再三说:只有三句绝佳。赵追问哪三句?友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词将一个思念丈夫的妇人形象用写意的笔触跃然纸上。李清照不仅是一位用眼睛说话的人,如“眼波才动被人猜”(《浣溪沙·闺情》);也是用心说话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更是用意象说出话外话,令人心疼的人。
李清照以不朽的词作在青州留下了独特的时光,循着词韵的蛛丝马迹,会从若干细节勾勒出一代词宗的形象,尤其是心路历程所展现的精神贵族神韵。若说爱情诗词,自古到今多少人写下了爱之深情之切的作品,而如李清照写到如此之入骨入魄者或有几许?
不仅是我,相信好多人到这里来,想遇到李清照所遗留的时光,在草木间,在湖水上,在南阳河与永济桥在宋城和青州的街巷里,以及赵明诚走过的地方所牵动的目光。青州挂牌“中国诗歌之城”,仅凭李清照曾在此的风韵,足矣!
“寻寻觅觅……却是旧时相识。”是她爱情的青州。
韩嘉川,青岛人。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以及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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